2022-10-10 23:25:45
周日 Latour 去世了。
对每个接触过 Latour 的著作的人来说,第一次阅读他都是一次洗礼。不管你是不是服膺他的理论——我在一开始非常不服气,后来也始终带着疑虑——你都不能不承认他在根本上动摇了你以为你已经作为不言自明的真理所接受下来的那些关于科学研究的观念。
简单地说,Latour 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提醒人们:科学研究是一种人类实践。并且,像一切别的人类实践一样,它可以被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视角来审视。科学研究是科学家的事,但关于科学研究的实践本身的研究则可以也应当成为社会学田野调查的对象。
Latour 最著名的早期工作之一是他在美国著名的 Salk 研究所的田野调查。Salk 研究所是美国生物医学研究重镇,里面的研究人员高居科研殿堂的顶峰,宛如古罗马身着白袍的元老。而 Latour 对这里的科研活动的描述则完全是一部民族志,把科学工作者在视角中降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丛林里的土著的地位。他一遍遍地问:在什么意义上,「科学研究」——或者它具体而微的版本:移液、培养、记录、整理数据、发表选择性的报告、说服同行、申请基金、获取声誉——是「科学」的?它和别的人类活动甚至别的灵长类动物的活动的区别在哪里?一个西方的人类学家在非洲可以津津乐道地研究部落中的巫术,但当他们回到纽约后,却只会研究地铁隧道墙上的涂鸦。Latour 精辟地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地铁的调度室?是不是仅仅因为它在技术上更高级,就获得了审视上的某种豁免?
最终,他做出了著名的断言:实验室里的科学研究,和别的所有人类文化现象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社会建构的产物。
你很容易想到科学界对此的愤怒和不屑。在一场著名的论战里,同时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的 Alan Sokal 阴阳怪气地说:如果 Latour 觉得物理学只是一种「社会习俗」,他咋不从21层楼的窗户上跳出去试试呢?
事实上 Latour 并不是一个反科学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后半生始终在不懈地回答如何让社会更好地接纳科学理论的问题。他不断试图解释:你只有把科学研究祛魅,把科学实践还原到人类朴素的知识建构体系之中,把科学家的工作方式透明化,你才能更有力地说服大众。——问题在于,这是两面不讨好的事。大部分科学家并不关心如此 meta 的问题,他们有自己研究中的日常困难需要全力以赴去对付。而那些真正相信地球是平的或者从21层的窗户上跳下去也没事的人也不会觉得阅读 Latour 对自己有任何帮助。你告诉他们科学是神圣完美的,他们固然不会信服,你告诉他们科学研究的背后充满着争议、妥协和政治,他们只会更加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 Latour 的工作,或者说他开辟的道路,仍然是有意义的,而且在今天尤其如此。
我不止一次在读到 Latour 的时候想,针对科学研究的民族志调查不是太过分了,而是太匮乏了。科学共同体诚然是小众的象牙塔,但内部纷繁复杂壁垒森严,生化环材和数学物理之间的隔绝犹如天堑,更不用说一日千里的现代计算领域。一旦你接受了「科学研究本身是一种人类社会活动」这个认知,你就会立刻意识到,所有这些万花筒一般的科学实践是多大的一个宝藏。数学里范畴论和构造主义的兴起,物理学中最小作用量原理的诞生,人工智能领域里符号计算学派和神经网络学派的争斗,它们都不是简单的仿佛吹去尘土露出珍珠一般的「新的科学发现」,它们是最好的例子,说明科学进程中人的视角,或者用 Latour 的话说,作为信仰、口头传统和文化的实践的重要性。
遗憾在于,这里面有些故事在学术界以外被讲述过,大部分并没有。一个人类学家可以饶有兴味地观察灵长类如何生火,但理解为什么哈密尔顿作用量如此重要并不是一个社会学家可以轻而易举完成的任务。
三十年前,Latour 断言说:我们从来都不是现代的。他的意思是说:人们自以为进入现代,其标志是人们把社会与自然分开,就像把文科和理科分开一样。但两者从未真正分离过。
三十年后,一方面,社会议题和技术问题的彼此交织更深刻了,在两者之间的任何人为划分都显得更加徒劳。另一方面,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知识壁垒不是缩小了而是扩大了。人人都知道芯片在社会层面有多重要(并且人人都忍不住就此发言),但即使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群体中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理解芯片究竟如何工作,芯片工业又如何运转,它远远超出了人类日常理性的理解能力。在此基础上的公共讨论就算不是虚伪的,也通常是浮光掠影隔靴搔痒。别的正在每个层面上深刻影响世界的领域——气候变化、疫苗、人工智能、自媒体和基于隐私的数据挖掘——也是如此。
Latour 生前写的最后一本书的主题是关于疫情中的 lockdown。仿佛是命运有意的安排,让他在临终前看到了关乎他一生学术视野的如此切题的一个案例。
他逝世了,但他提出的问题恰逢其时。
2022-09-19 09:52:26
「中国是一个过程。」
脑海中一直在想着洁平老师的这句话。
洁平老师是一个生活在中国边缘处的人。我们都是。当你需要每天理解和思考在地与他者的关系,当你一遍遍追问自己如何理解或者不理解、执着或者不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当你试图在 nowhere 与 now-here 之间找出一爿安身立足之处,你就在边缘,时间和空间和观念和社群的边缘。
站在边缘最能理解为什么中国是一个过程。边缘是变化,是导数,是昨日到明日的联结,边缘在提醒你,一切都还未完成,可能永远不会,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都是流动的。
周六去听了洁平老师和周成荫老师的对谈,题目是「全球华人」,一个很难相信在2022年还能心平气和完成的话题,但神奇的是它真的稳稳当当聊了下来。洁平老师讲自己十余年来在两岸三地辗转的滋味,成荫老师说这一切都是百年来一遍又一遍重复在讲但还是讲得不够的故事。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政治,但你几乎忘了政治。听到后来,几乎觉得有点 sublime。
可能因为台上台下在彼时彼刻分享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背景:世界危如飘萍,而我们都只是有血有肉的自己。
洁平老师最后说她相信这一代人的故事要靠去中心化的方式来讲(web3?)。我其实对此不大相信。但我同意,我们不是观念统御下面目模糊的个体,而是未完成的波涛尽头自我探索的支流。Nowhere 也是 now-here。我能建筑的,就是我的历史。
一个过程。
2022-04-09 15:26:00
我拖着行李站在这一片夜色下山谷里的工地面前,目瞪口呆。
送我来的车已经开走了,我下车的时候并没多想,等它开走了我才发现局面多么古怪。车是送我来方舟的,我虽然没来过,但设想中总是应该有个接待室之类的场所,给我报道,让我登记,发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的。绝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但车已经开走了。
我掏出手机,不出所料,没有信号。这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信号的地方。
镇定。我对自己说。想想该怎么办。
我脚下这条公路是在山谷边缘的高处,几乎能俯瞰整个工地的全貌。这片山谷至少有几平方公里,里面似乎甚至还有个小湖。工地看起来还只是个雏型,看不出最后完成会是什么样子。工地在月光下有条不紊的运转,机器车辆穿梭来去,车辆的金属外表反射出暗淡的微光,没见到任何人影。如今的工地里本来也不太有活人了。
非常安静,安静到不太真实。我又本能地掏出手机,然后塞了回去。就算有信号我也不知道该打给谁。我根本没有告诉父母我被送来方舟的事情,有几个朋友知道,但方舟这种事是忌讳,大家也不会多问。公司很体贴地给了我一年的无薪假,我知道大多数被送来方舟的人都直接被要求离职了,回去要重新找工作,我这属于非常规的公司特别福利。但无论如何,无薪假期间我也没有权限联系公司里的任何人。所以我连找个人抱怨一下这个荒唐的境遇都做不到。
如果 Elena 还在……
但她已经不在了,想到这个心里一阵坠痛。我以为我早就 move on 了,至少在朋友面前显得是这样,但这种时候我就自己知道并没有。
Elena 是两年前被送去方舟的,从此杳无音讯。我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查询到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有时候就会这样。送来方舟的人大多数都会在一年后回来,大多数人并不会多谈发生了什么,因为方舟里据说也并没有什么可发生的事。但隔三差五地偶尔就会听说谁没再回来,关于这件事有各种都市传说,但我通常只当成阴谋论,直到 Elena 这样离开了我。
我仍然不相信那些怪谈。我宁可相信 Elena 是在方舟里遇到了什么她更喜欢的人所以抛弃了我。这当然不会让我更好受,但这至少是个更合乎情理的解释。
如果 Elena 还在,她至少还会听我讲讲今夜的奇遇。但现在我只有自己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需要找到一个人问问。我想。
我拖着行李向工地内部走去。好在是下坡,但还是不太好走,我带的行李箱不是为了在工地里走路设计的,我穿的鞋也不是。但没办法,我只能磕磕绊绊地走,走起来比我预料的更远。
半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一个看起来是封闭的出入口。凭着经验我知道这里一般会有对讲设备,在模糊的月光下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按下按钮,一个不带感情的机器声问:「你是谁?」
「我是来017方舟的。你们这里是017方舟吗?」
「这里是017工地。」
我脑子停顿了一下。「但我是被系统送来的,系统通知我来017方舟报道。」
机器声沉默了。跟 AI 对话就有这个问题,一旦你给的信息超出对方预料,他们就会沉默很久。我始终不知道这个沉默背后是发生了什么,是机器在运算还是后台联系了一个什么活人。等到我快不耐烦的时候对方终于又说话了:
「017方舟还未建好。」
镇定。我对自己说。不要发火。对方是个 AI。
「我可以和你的上级说话吗?我可能是被错误地送到这里来的。我被通知去方舟,我还带着行李。」
「你没有这个权限。」机器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操你大爷。
我站在原地,希望这是一个可以醒过来的梦。但我知道这不是,一切都显然是真实的,我甚至有点饿。
不要想饿,我对自己说,越想越饿。
我透过大门向工地里看去。果不其然,这是一个标准的无人工地,从远处看下来的工程车近看其实只是一些移动的载重器。它们彼此灵活地避让,转运各种材料,活人在现场也没什么用,反而碍事。就算我现在闯进去,站在道路中央,它们也会灵活地让开我。既不会造成对我的伤害,但也不会因此唤出什么人来。我甚至怀疑我是这个山谷里唯一的活物,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彻底完蛋了,只能再回去接着跟 AI 斗智斗勇……不对,那是什么?
我蹲下身子看着身前一个钢筋珩架的阴影处,一只黑猫镇定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然能注意到它。夜色里的黑猫如果愿意,可以就躲在你身边而让你根本无法发现。但这只猫似乎主动让我看到了。虽然它并没叫或者跑动。
我看着它的眼睛,说:你是这里的员工吗?
黑猫没出声,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进入阴影深处消失了。
好的,我想。有猫就会有人。猫是不会在一个没有人只有机器的山谷里呆着的。
我拖着行李沿着猫消失的小径前行,弯弯曲曲地走了半公里左右,终于看到了一个有灯光的两层小楼。猫站在楼门口等着我,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找来。
楼很简陋,但又不是工地建筑,我看不出这楼的用途。我拉了拉大门,门是开的。
「有人吗?」我站在大厅里喊。
没有声音。猫也不见了。
我沿着走廊走向深处。楼道里传来类似暖水管道的声音,这让我安心了许多,这听起来就是个有现实生活气息的地方。「有人吗?」我一边走一边喊。
「你是哪位?」一个女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的心停跳了一拍。这是 Elena 的声音!
转过头去,一个圆圆脸穿着朴素衬衫的小姑娘拿着饭盒看着我。不是 Elena,当然不是,我在想什么。
「呃,我是……」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您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女孩没说话,转身打开了旁边一扇门走了进去。我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也跟了进去。这是个不大的办公室,有个桌子,只够一个人工作。桌子上散漫着放着几台电脑。没有书架,没有任何有文字的标识能显示这是什么办公室。
女孩放下饭盒,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也只好等着。
仿佛斟酌了半天但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字句,过了良久女孩子终于说话了:
「我是新来的,按说应该有别人来给你解释,但现在这里只有我,所以你要过一阵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能时间没安排好。」
这话说的实在不太有条理。但能和真人说话我已经很感激了,顾不上挑剔条理。「您能和上头联系一下吗?如果这里不是方舟,能不能派个车把我接回去?」
「不能回去。」女孩子简洁地说。
我没听懂。「那我现在这是怎么办?您看我还带着行李,我今天晚上住哪啊?」
「楼上个房间里有几个行军床,你可以先睡在那里。」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但说实话我现在又累又困,可能先凑合一晚上也不错。不过这不是本质问题。「不是,我睡一晚上可以,但明天我还是得回去啊,我是被通知去方舟的。」
「这里没有回去的办法。」女孩说。
我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我终于觉得我听懂了,不知为何,似乎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全是汗。
「这是哪里?」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到。
「你过一阵会明白的,我刚才说了,会有接待你的人给你解释,我没有被培训过怎么解释这个事情。」
她说话的方式非常正常,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可能也有困和饿的原因。我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非常正常的办公室比外面的山谷更加陌生和奇怪,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过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您是……活人吗?」
她噗嗤一下笑了。「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糊涂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但这里……是?」
「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她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干巴巴的语气。
我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都在移动。我忽然想起了 Elena。
「像我这样的情况多吗?」
「我不知道,怎么算多呢?跟什么比?」她没头没尾地说。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而且大脑也完全无法再消化这些对话。我觉得还是先睡一觉的好。「那个,我如果住在楼上,那里有洗漱的地方吧?」
「有的。那边还有个食品柜,里面应该还有点吃的。你可以自己取。」
「太好了,那我先上去休息了。」我觉得我几乎有点想逃离这个房间。「明天您还会在这里吗?」
「会吧,如果有明天的话。」她说。
「什么意思?」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听清。
「就是说,你也不知道明天要多久才来啊。」她理所应当地说。
我觉得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转身拖着行李开门。但走出房间之前又还是回头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您这里有以前像我这样的人的名单吗?」
「没有名单。」
「那您有没有碰巧听说过一个叫 Elena 的人?」
她有点困惑地看着我。「我叫 Elena。」
我觉得自己的口水都是苦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楼上只有一个非常宽敞的房间,但也非常简陋。确实有两三张行军床,一个食品柜,看不出上次有人住在这里是多久之前的事。
房间还有一个阳台,我从食品柜里拿了一盒牛奶,走到阳台上,远处工地还在如常运转,周围是黑黢黢的树,天上巨大的月亮照着我。方才在高处看到的小湖其实就在这栋小楼边上,正好能从阳台看到湖里月亮的倒影。
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我身边理所应当地坐下。我不知道它是就住在这里还是闻到了牛奶的味道。
阳台没有椅子,我索性也坐在地上,喝着牛奶看着月亮。天气过于晴朗,月亮上连环形山都历历在目。我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试图寻找熟悉的兔子形状,但没找到。
这不是月亮吗?或者这是月亮的背面?但月亮的背面不是永远无法看到的吗?我太困了,无法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仿佛有一根弦砰的断掉了。我低头向黑猫看去。猫盘成一个黑团子靠在我腿边,但眼睛看着月亮,见我看它,它也看向我。
我抬起头,和猫一起看着月亮。硕大,微黄的圆月,笼罩着寂寞的山谷,以及猫和我。
2021-11-08 12:36:49
晚霞是无法定格的。
你经历过那么多次傍晚,但还是会不经意间恍然间抬起头,惊异地注视墙上的日光影子变成了难于名状的橙色。不是实体的颜色,不是皮质,不是金属,不是毛茸茸的毯子,不是任何你可以触摸的材质,是独属于光线和时间的橙色,亮而温柔。
你冲到窗边看到了晚霞。你拿出手机试着拍下来。拍下来是很美,发出去就可以引来无数点赞的那么美。但你知道这和你看到的还是不同。
在你手忙脚乱拍照的功夫里,城市里的楼宇一点点改变光泽,暗淡下去,又亮起来。天际线的尽头变得稠浓红艳,近乎俗气,但又理直气壮。你不知道这一幕要持续多久,你只能怔怔地等待。
这是这永不停歇的城市里又一个千篇一律而又独一无二的傍晚。就在此刻,你知道千千万万个饭局正在点餐,千千万万间公寓正开始喧闹。所有的聚会都面目相似。在某个这样的夜晚里你带着一瓶酒,推开门,听见熟悉的嬉笑,大家挨个寒暄。你、你、你也来了。忙什么呢最近。嗨瞎混呗。这是哪位?哦哦哦我听人说过你好多次了。我们终于见面了。对对对上次我没去。你认识内谁吗?
在这座城市里人们假定你有许多朋友,在每个周末度过许许多多这样的夜晚。这是时间的刻度,聚会像万花筒一样旋转,差不多的台词一遍遍重复着。——但你知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事实上,每一次都不一样。生活在奔涌向前。有的人更亲密了,有的人更生疏了,有的人虽然同时在场但从不交谈,有的人永远分别了。
也可能你并没去任何聚会,一切都只发生在你的想象里。
远方的晚霞每一秒都在改变,你永远无法用语言描绘出你看到的细节,你也知道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复现这一刻。暗影来临,灯光渐起。时间从城市上空的天顶流过,坠入远方。你意识到这里隐藏着某种沉默的奥秘。像你生活里的一切经历一样,你能看到的是那么多,但能抓住的是那么少。
2021-10-13 01:56:00
好几年前的一个十月,郎朗来纽约进行一个访谈。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有想过要演奏巴赫吗?特别是你有想过演奏哥德堡变奏曲吗?
他说:我有。我一直都在研究巴赫,基本上每天都要背一段新的巴赫作品。我一定会在某一天开始演出哥德堡。
很多年过去了。今天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哥德堡现场。
我当然买了他去年在 DG 出的录音,我也听过他在网上放出的各种片段,在微博上断断续续写过我的感受。我读过他关于哥德堡接受纽约时报的采访(那是个很好的采访),也读过别人对他的哥德堡录音和现场的评价。我在去今天的演出现场之前并没有过高的期待,但我确实有好奇。我尽量不让自己带着自己之前的预设来到现场。
然后我所有从前的想法都被这个现场彻底改变了。
我不喜欢那张 DG 的录音。这不是因为我觉得它离经叛道,我当然像任何人一样爱古尔德的版本,但我也可以接受其他各式各样的演绎。我和很多人一样觉得那张录音有些段落过于矫饰,有些处理莫名其妙。我试过在干活的时候放这张录音作为背景,完全不行,令人心神不宁。那张录音包含了一个录音室版本和一个现场版本,都不太行。
但我今天才明白,那是因为它们是录音——即使是现场录音也是录音。现场是完全不同的。
当然,任何人的录音和现场都不同。我的一个朋友前几天去听了王羽佳的现场,回来之后快乐地写道:「像躺在森林里听到小鸟、树叶、流水、蚂蚁——和这种自然的声音类似的一种人造的极致的和谐。强烈的情感在演奏者与观众间流动。无论什么都无法取代这样现场的体验。」
但郎朗的哥德堡现场仍然不仅于此。
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古尔德的反面。古尔德晚年以厌恶现场著称,几乎只通过录音和外界交流。而朗朗则只有在现场才是真实的。我以前也听过他的现场,但这一点在今晚的哥德堡分外醒目。
这里的区别在于,只有在现场,你才能以真正意义上的全神贯注来面对他的演奏,而他的演奏在全神贯注之下截然不同。「全神贯注」不是一件平凡的事。大家常说郎朗把音乐过于浪漫化了。但更准确地说,他其实是把音乐体验化了。「哥德堡像是一个精心构造的建筑。」这是人尽皆知的老生常谈,但呈现一个建筑和带着你全神贯注地体验一个建筑是两码事。
Ironically 郎朗一般被认为是一个过于当代的钢琴家,完全属于二十一世纪。但他的哥德堡要求你以非常古典的方式来听。也就是说,你真的坐在那里,看着他,花一个半小时只做这一件事,被他带着走完整部哥德堡。这如此不二十一世纪,对习惯了网络和手机的一代人来说近乎不可思议。事实上,就在我座位的前一排的一对年轻人显然对这个作品完全不熟悉,很快陷入如坐针毡的状态,然后像是毒瘾发作一般掏出手机开始刷。我理解他们。
但如果你熟悉哥德堡,你知道你该期待什么,你对它的结构成竹在胸,你就会迅速意识到,郎朗是在直接跟你对话。活生生的、蓬勃的、带着气息流转的、带着戏谑和笑意、但更多时候是严肃的对话。
我不是说他的处理全都贴合我的审美。他的技巧能力显然超过这作品的要求,以至于他有无穷多的余裕去自由发挥重音和色彩,于是有时轻浮过头。第七变奏他在录音里的处理方式我就不喜欢,在现场果然也还是不喜欢。但重点在于这毫不重要——当你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话(而非听他念稿)的时候,你的评价标准并不是他是不是每句话都说得方式最正确。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正确可言。活的森林和流水和闪电和飞鸟是没有正确和错误的区别的。
他演出的前一半里我还是会偶尔有走神的地方。从第十五变奏开始,我觉得自己像是渐渐被催眠了一样。这个变奏的谱面情绪本来也和前面不太一样,郎朗大概也是在这里完全进入状态。还是套用建筑的比喻,从这里开始,你终于进入了它丧失现实感的部分。你意识到你并不是在一个真实的框架里,而是由情绪和气息构筑的幻影。古尔德说过这个变奏里有极度的痛苦,我之前从来没从古尔德的录音里真的体会过这件事,直到此刻。
然后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郎朗的录音为什么此前如此令人不悦。因为他们被置于完全不同的上下文里。单独拿出来听,特别是以古尔德作为样本,会觉得郎朗的第十五变奏近乎矫揉做作地慢——这毕竟只是个 Andante。但在现场听起来,他的速度如此理所当然。类似的反差还出现在第二十变奏。作为录音它很难理解(特别是你带着成见去听的时候),很多人也确实挑出这个变奏来攻击这个录音,但现场听起来相当妥帖。
你走向建筑深处,意识到一切都面目全非也无法回头,只有涌来的呼吸与星辰。
第二十五,兰多夫斯卡口中的黑珍珠。我能注意到在演奏开始一个多小时之后有些观众已经坐立不安,郎朗对这个变奏的处理(毕竟他的录音比别人慢了大概50%)大概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开始有零星观众忍不住退场。而我希望这个变奏永远不要结束。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听过这个变奏,每一段旋律都熟悉,但又简直像全新的一样。
然后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这是华丽的段落,也是你知道终点即将到来的时刻。我很想揪住前排那两个刷手机的年轻人的脑袋撞在一起,对他们说:你听,你听,这里多美啊。他们不知道他们错过了什么。
然后是三十,在那段民歌里我的心砰砰直跳。最后回到了 Aria。郎朗在纽约时报那篇采访里专门谈到了这个结尾:
After the Adagio, Variation 25, you have four variations that are fast and virtuosic. It’s just impossible to get back to the Aria. But when you have this family reunion song in the 30th, you suddenly realize that you are getting older.
The truth is, we don’t need to think too much to play the Aria this second time. It’s already different, automatically, no matter what you do. After certain things, you’re changed. You don’t need to say it; you just are.
时间在远处默默流逝了,世界变老了一点点。
我不知道我从这场演出里学到了什么,可能是这样的:
概念是无所谓的。概念会误导你。各种讨论,各种阐释,各种比较——它们有意义,但它们是第二位的。
生命力本身的展开是第一位的。
以及有时候你需要放下手机。这世界上有些东西需要放下手机全神贯注地面对,花一整段时间,花让你忘了时间那么多的时间,不是因为它们精致、准确、圆熟、感人,而单纯只是因为它们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