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7 07:35:15
这是唐朝的旅馆系列第二期节目,第一集可以点此收听或者扫码在小宇宙收听。
残酷的地方在于,当你持之以恒地追求某件事物太久太久,而那件事情仍然一样遥远,就像在沙漠里走了一晚上,或者在大海上拼命滑行,景象却完全没有变化。那种无所收获也无所事事的无聊,本身就是最消磨人的。拿人的有限生命,去和一个望不到头的、不确定的很虚幻的未来相抗衡,最终没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来。
对于长安城的旅馆里那些久试不第的考生来说,他们每年都要面对的一个极其困难的场景,就是科举的季节,失败的季节,正是春天。长安的春天是长安最美丽的季节,所有人都出门看花,参加各种庆典,还有新科进士的宴席,高门大族在招驸马,高官在寻找自己的门生,物色下一个文坛新星或者政坛新秀,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极其温暖、美好、一个世界级的绚烂的风景中,这么一个消失几百年之后还不断被人回忆的风景中——这种风景,对于所有失败的人来说,是最为残忍的。
这时候他们往往宁可躲在旅馆中,把门窗关上,宁可相信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春天就还没有到来,这最残忍的季节和最不愿见到的结局都还没有发生。
长年滞留在旅馆里,给人带来的精神压力,也源自于和亲人相阻隔,独身一人,缺少亲密关系。偶尔有些来自家乡的消息,好像也真真假假,听不真切。常年客居旅馆,往往伴随着社交危机;一个人就算原来很健谈,很开朗,但是随着他钱越来越少,经常被迫搬地方,过去的朋友,如今有些人上岸了到地方去做官,有些人花光了家里的钱,直接放弃考试回家。第一年来长安时在同一家旅馆一起备考的伙伴,如今已经不剩多少,自己也贫病交加,逐渐成为中年人。
晚唐的孙樵写自己在长安滞留十年之久,朋友都走了,钱也花光了,因为饥饿而日渐消瘦,像枯槁的木柴。「一入长安,十年屡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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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05 08:10:50
这个系列可达、重轻、Geelish 和我做了接近一年(其实是我们有点拖延了),今天上线第一集。
2024 年 3 月 14 日,可达在《山有虎》群里发了这么条消息:
「这是我过去一年写的最顺的一篇稿子,写了四天一气呵成非常爽。关于唐代的旅馆,虽然话题很小,但是里面有一些可以很大的故事,感觉还是很适合山有虎。虽然现在还是太长了,有很多重复拖沓的地方,最后变成播客肯定还要大刀阔斧的删除修改。以及具体怎么操作,是分成若干集还是一集等等,还需要和你(重轻)跟汉洋再讨论。这个稿子是专门为山有虎播客写的,不打算作为学术文章发表,所以随意修改都行我不太介意。想多听听你的想法和批评意见。这个肯定得是几个月后发的播客了,因为要慢慢打磨推敲,所以不急,咱们可以慢慢弄。」
这段消息描述的内容,就是本期节目:唐代的旅馆。用了几乎一年的时间,才和你见面。最后的成品分为了三集,就聊一个事儿:唐朝旅馆中发生的故事。你可能会很诧异:原来这么多耳熟能详的人和事儿,都发生在旅馆里!这几集节目里,可达在广泛材料里放任情感生长,最后是从古今社会的共通回到心灵。
最后也许我们会发现,唐代人在他们中旅馆发生的喜怒哀乐,与今天是如此的共通。
本集是唐朝的旅馆第一集节目,汉洋和可达先聊了聊现代的旅馆是什么样,方便大家后续和唐代作对比;然后开始讲述那些有关唐代旅馆的故事。
希望你喜欢。
「中古时代是一个流动性的时代,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时代,这个时代最好的作品,都是在流离、动荡中写成的, 而这条动荡的线索,就是一家家旅馆串联起来。但是我们平时想到唐宋诗词的场景,好像很少会想到旅馆。我们一般印象中,唐诗的舞台,往往是战场、都市、朝廷,连绵不绝的群山、沙漠、江河,这些广阔、壮观的场景,或者山水、园林、寺院这些清幽深邃的空间。旅馆和这些地方相比,很琐碎,很日常,好像是我们现代人也能随 时接触到的地方,并没有什么诗意可言。但这也就意味着,旅馆是一个更接近世俗,更接近日常生活的空间。 它更接近那个诚实的、 难以面对的,乱糟糟闹哄哄的内心,那个内心和现代人的漂泊的、不安定的内心之间,没有什么区别。」——王可达
苹果播客收听(可能有延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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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04 07:52:05
今天是连载第四篇,作者是缓哥。缓哥终于出山写东西了!前三篇我们几个都太宏观了,缓哥来点具体的故事。前情提要在此。
2023 年 2 月 16 日,内蒙巴林左旗
汉洋踩下油门,车轮发出刺耳的打滑声,陡坡如墙般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不行,我们走上去吧。」汉洋叹了口气。
我心里虽有些怀疑汉洋的车技,但更多的却是无奈——没驾照,帮不上忙,也不好抱怨。
为了拍摄《2023 东北考察》纪录片,我、汉洋、重轻和可达一行人从长春出发,以千年辽塔为路标,经赤峰向蒙东进发,来到了巴林左旗辽上京旧城南方约 2.5 公里的石盆山。
辽上京南塔就矗立在这座山的北侧山顶。既然车开不上去,我们只好步行。
山间寒风刺骨,山路泥泞却尚可行走。没走多久,我抬头望去,塔顶已在天际线中若隐若现。
「和上一座辽塔长得一样。」我心想,略感疲惫。
「要是能把沿途见过的辽塔都数字化扫描,应该很有意思吧。」汉洋边走边说。在他那里,思考和溜达之间似乎总有种奇妙的联系。
「别只局限于辽塔。」我接话道,「不如开个项目,把所有古建筑都数字化。当然,塔确实是个很好的切入点,简单却震撼。」
一路向上时,重轻提到了用区块链和代币经济推动数据采集规模化的可能性。我抬头,塔的轮廓已渐渐清晰,最终完整地显现出来。
那一刻,虽然这是我们此行见到的第 N 座辽塔,我依然深深地被它震撼了。它有着和其他辽塔一样令人惊叹的体量:石砖纹理清晰可辨,浮雕虽经千年风霜,依然保留着匠人的手迹。
不一样的是,我站在山上眺望四周起伏的丘陵与远处的村落时,塔也静立于此,与我们同看这片风景。只是,携带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念想,它已在这里守望了千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天的记忆,除了塔带来的震撼,就只剩下那辆成功爬上山坡、停在塔边的车给我的冲击了。 「我得学会开车了。」我暗自想道。
两天后,我们离开巴林右旗,乘上返京的高铁。快到北京时,我打开微信,建了个群。
我:「我刚才和可达聊了一路关于数字化塔、demo presentation,还有用游戏机制和经济模型来扩展数据采集的事。」
「留个群。」
重轻:「小中有大。」
我:「我也把之前咱们仨爬南塔时的讨论都告诉可达了。」
「短期中期估计咱们没精力做。」
「但也留个群。」
我在微信群名的输入框敲下「塔子计划」四个字,按下确定保存。
汉洋:「留个念想。」
2025 年 1 月 16 日,土耳其卡尔斯
东西方在这里相遇,却也彼此遥远,被无声的雪笼罩着。
——奥尔罕·帕慕克 《雪(Kar)》
开往卡尔斯的山路蜿蜒陡峭,积雪融化又结冰,车轮碾过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浓雾吞没了前方的路和远处的山峦,路旁是一片静默的苍茫。
坐在驾驶座上,我的手紧握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方,视野已经被雪与雾压缩得所剩无几。
早些时候,我们经过另一段泥泞的山路,细雨不停敲打着挡风玻璃。路边的护栏已经残缺不全,不知是山体滑坡冲垮的,还是哪辆车失控撞上去的。汉洋最终把开过这段险路的任务交给了更有信心的我。完成任务的那一刻起,我获得整个 Funes 团队在车技上的信任。
用汉洋的话说,他就像是一个老父亲看着儿子长大了。
「慢点。」副驾驶上的汉洋提醒道,把我拽回了「寂静岭」。
「你别紧张。」我回了句,方向盘握得更紧了一些。
冰雪路面滑腻,雾气浓得看不清前方。我稍微减速,一边轻转方向盘调整角度,一边脚下缓缓收放油门。
「再慢一点,贴着内侧……」我心里默念着,彷佛进入了心流,车身稳稳地滑过弯道,前方的路在雾里缓缓显现。 像是一个尚未加载完成的世界,未知在挡风玻璃前一点点被渲染出来。
那天夜里,我在无人机的遥控屏幕里第一次见到了那座建在服务区里的停车楼。它隐藏在雪夜中,通道交错,结构复杂,像一座迷宫。
我一边脑子里飞快勾勒起飞行拍摄的轨迹,一边左右手熟练地操作起飞行摇杆:
「向右横飞,镜头向左……」 我心里默念着,彷佛进入了心流,屏幕上建筑的线条渐渐成形。
还没拍几张,手表上的闹钟震醒了我。
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微亮,转头看向隔壁床已经醒了一会儿的汉洋,就说:「我要跟你报个工伤。」
听完我的梦,汉洋瞥了我一眼:「你夜里擅自出门扫描,属于非工作时间,不能报。」
「但为什么是停车楼呢?」他问。
「可能是对土耳其停车难的 PTSD 吧。」我答道。
但其实,停车从来不是个真正困扰我的问题。或许,我只是像 Funes 一样,被记忆中的念想和梦的意识轻轻折磨了一下。
「妈的……」
2024 年 5 月 9 日中午,可达在「塔子计划」群里发了一条消息。此时此刻,我正在成都去亚丁的路上,看到消息我缓缓开始减速。
距离我拿到驾照不过一周,这是我第一次远途自驾,尚未掌握边开车边刷群消息这种进阶技能。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可达在骂什么。
可达:「我想到一个名字给塔子计划,Funes.」
汉洋:「啥意思?」
可达:「Funes, the memorious.」
「来自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反复读过无数遍,几乎全文能背下来。」可达解释,「一篇包罗了一切小说的小说,就像塔子计划是收藏了一切博物馆的博物馆。」
「和所有留存的念想。」 我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没有打出去——很明显,我更没有边打字边安全驾驶这种高级技能。 我轻踩油门,车子加速,不再去看手机。
车窗外,227 国道在目光尽头被树林吞没,云影缓缓游走。风穿过山坡,一瞬间,像是有什么刚刚经过,却没有留下痕迹。
和缓哥在蔚县建模的时候拍的。
2025-03-03 09:15:33
今天是连载第三篇,作者是我自己(汉洋)。前情提要在此。
张邵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到故土。
那是在建炎三年(1129),宋朝依旧处于金朝的威胁下,四处一片混乱。宋高宗心怀重建大宋基业之志,故根据五德终始说中「大宋乃火德」的理念将年号从「靖康」改为「建炎」。改元三年后,朝纲不振。朝廷想找一名使者,出使金朝议和。可竟无应者。
出使金朝大多有去无回,就算不死,也要被关几年。庙堂之上的大臣们都知道这件事。要是盛世,估计还能找得出苏武、张骞这样的人;但乱世之下,就算有才能的人也不想白白送死。张邵慨然请行,上嘉之。
张邵,字才彦,和州历阳郡乌江县人。建炎元年当上了衢州司刑曹事。《宋史》没有记载张邵为什么希望出使金朝。但在出使的前一年,他曾上书朝廷:宜进都金陵,因江淮、蜀汉、闽广之资,以图恢复,不应退自削弱。意见没有被采纳,也许出使金朝是此刻报国最好的方法。
决定出使后,朝廷任命张邵为代理礼部尚书,任通问使。武臣杨宪担任副使。朝廷生怕他反悔,任命当天就出发上路。
金朝实力强大,并不是很瞧得起宋朝。张邵作为宋使,金左监军挞揽命他拜。张邵说监军与邵为南北朝从臣,无相拜的礼节。挞揽怒,取国书后将张邵送密州,囚于祚山砦。挞揽可能一方面气张邵不拜,另一方面又惜其才。第二年将他送到宋朝降将刘豫处,让刘豫任用他。
张邵见刘豫,和上次一样,长揖而已。又用俱厉词气指责刘豫失了君臣大义。刘豫大怒,给张邵戴上刑具关进大牢。副使杨宪则在此时投降。刘豫知道把张邵关起来也无济于事,于是又把他送回了金。金人将他关在燕山僧寺。后来又将他来回移到不同的地方。
一直到十四年后,宋金议和,张邵才回到故土。
张邵也许没能想到自己还能回到宋土。在北方的十余年里,他辗转在不同的地方,主要住在寺中——这也许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张邵喜读佛经,在金十余年里也诵读不绝。为了养活自己,他用寺中的场地授徒讲学。史载:「(张邵)以易讲授,学者为之期,日升僧坐,鸣鼓为候,请说大义,一时听者毕至。」
在这十余年中,张邵曾多次到访宜州奉国寺,并在此开课讲学。宜州奉国寺乃辽开泰年间始建的辽东巨刹,至金已有百余年。辽末金初的清慧大师,曾于大雄宝殿殿前东西相对之两庑凿洞,希望在其中放置重彩涂金的 120 尊贤圣像。不过其 42 座贤圣像未能如期塑成。一直要到金天眷三年(1140),奉国寺才完成了余下 42 座贤圣像的工作。
金于皇统三年(1143)癸亥二月初六下令放还张邵。在返程的路上,张邵再次来到了奉国寺。奉国寺僧众早已了解张邵的学识和为人,故邀请他为纪念 42 座贤圣像落成题记立碑。张邵为此撰写了《宜州大奉国寺续装两洞贤圣题名记》。可不知何故,一直到 52 年后的金明昌三年(1192),才刻碑立石。故此碑被称作「金明昌三年碑」。此时张邵早已去世,甚至他的儿子也出使殁于金。
张邵无从得知宋、金皆亡于蒙,也无从得知奉国寺的后来。他不过是在《宜州大奉国寺续装两洞贤圣题名记》记载了他当时看到的奉国寺:
「自燕东列郡以数十,东营为大。其地左巫闾,右白霤,襟带辽海,控引幽蓟,人物繁移,风俗淳古。其民不为淫祀,祀率喜奉佛。为佛塔庙于城中,棋布星罗,比屋相望,而奉国寺为甲。 宝殿穹临,高堂双峙,隆楼杰阁,金壁辉焕,潭潭大厦,楹以千计。非独甲于东营,视佗郡亦为甲。」
张邵更不可能知道,他的题记成为了奉国寺最有价值的史料。千年之后,几经战乱,资料匮乏,奉国寺也仅仅剩下大殿依然屹立在大地上。奉国寺始建的资料应该在某块碑上,可惜今已不存。张邵的题记和碑,成为了目前关于奉国寺最早的资料。后人根据他的题记,确认了在辽时奉国寺的规模、始建时的建筑群、更是了解了原来除了被梁思成先生称之为「千年国宝,无上国宝,罕有的宝物」的奉国寺大殿之外,还应该有一个同样宏伟、可与大殿双峙的法堂存在。法堂在明朝已不见记载。
2024 年,奉国寺建立 1004 年后、张邵题记 881 年后、立碑 832 年后,我来到了奉国寺,为其大殿建模。奉国寺大殿是我到访次数最多的古建筑。所以有了 Funes 之后,我直接从北京开车来到了这里。走的还是当年张邵走过的路线。
在建模过程中我始终想象那个「宝殿穹临,高堂双峙,隆楼杰阁,金碧辉煌,潭潭大厦,楹以千记」的奉国寺该是什么样子?
我永远无法知道。但因为张邵,我至少可以想象。
2025-02-28 11:51:23
今天是连载的第二篇,来自可达。前情提要。我一直感觉可达以后注定名留考古史,我就靠抱他大腿在可达纪念馆里混个一席之地了——合影左三是他的司机汉洋。
讲一个故事、拍一部电影,真假不重要。只要细节丰富,就让人相信。
我们情愿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因为这个世界充满细节。任一时刻,看向任一角度,都能发现茫茫多的细节,满坑满谷,此前从未留意,此刻历历浮现眼前。这些细节细致、随意,不可捉摸,让人觉得,不会有人劳神费力,生搬硬造,只为了模拟出这些细节。
鉴定一幅画、一件瓷器,也是从细节着手。所谓细节,是美丽的瑕疵。这些细节是制作中不可掌控的随机过程造成的,是不经意的下意识造成的,或者是数百年历时变化的结果。制造赝品需要及时回本,因而等不及数百年的时间来累积出这些细节,只能人工模拟,以期速成,结果就在生造的细节中露出马脚。
考古学这门学科,工作是「观察细节」。成为考古学家,就要有观察细节的本事。他到一处遗址,或者端详某件文物,脑海中不停地构想全景,双眼不停地寻找细节。好像只要看一眼,或者用手一摸,电光石火之间,就知道一件文物来自哪个时代、哪个地区。这是因为他能读取文物中的细节。
我在考古系花最多时间学习的就是如何阅读细节。例如,我学建筑考古,就要了解怎么读懂建筑,知道看一座建筑该从哪里看起。有个先后、主次、详略的顺序。先看屋顶,再看斗拱,再看梁架、柱础、台基,最后看门窗装修。这些是「有用的细节」,是最重要的细节。读这些细节,就知道这座建筑什么年代、什么等级、什么样式。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懂细节。我只是在对照着课堂上学到的知识,按图索骥,寻找「有用的细节」而已。那些细节确实很有帮助,让我感觉自己看明白了古建筑。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没有有用的细节,没有重要的细节。
毕业前一年,我们外出田野调查实习。走十几个省、一百多个县,画图、做测绘。白天工作,晚上到宾馆,大家凑在教授的房间里,把电脑连在电视屏幕上,开始上课。教授说:这次考察的目的,是锻炼全面观察、全面记录的能力。全面记录,就是不加分辨、不加判断地记录。忘掉课堂上学到的一切,只需拿着相机,多拍,多画,多写。 有一次,我们一起爬泰山。登山沿途,有许多寺庙、道观、摩崖石刻。我们一边攀爬,一边不停拍照、做笔记,希望记下所有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以免遗漏。我们分工合作,自信把所有重要的细节都拍了下来。晚上到了宾馆,教授的问题却是:泰山的登山道有几种石材?分别来自什么时期?我们傻了,因为一路拍了许多古迹,却唯独没有留意脚下的石阶。
还有一次,参观一座宋代的古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爬上爬下,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每个人都拍了几万张照片,把相机记忆卡都塞满了。回到宾馆,教授问我们:这座寺庙里的消防栓都分布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做声了,因为没有留意这些「现代」的细节。
当时感觉这是教授故意刁难我们。后来,我自己也成了考古学者,才知道这是宝贵的一课。我们学习考古,学习古建筑,学得越久,掌握得越深入,就越是产生一种「分别心」,好像这一部分是更重要的,这座建筑是更有价值的。不停地做判断,做分辨,寻找最有意义、最说明问题的那些细节。
问题是,正是这种「分别心」,这种判断力,限制了我们去做真正的判断。当我们执迷于预设的规则,去追寻「有用的细节」、「重要的细节」时,我们同时也在忽视大量的看似不重要的细节。那些无聊的、平庸的细节,那些于结论毫无影响的细节,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两种考察记录的方法,背后是两种观察世界的范式。一种是穷举式的,只顾把一切细节都收集起来,只求覆盖全面,满遍无遗。一种是分析式的,目的是寻找一个可以用来解释的结构,找到其中的「关键」所在,找到运行逻辑和层次。后面这种好像是更高级的范式。但是,当我们抱着预设的优先级来观察世界,我们就不会看到任何新的东西。我们最终观察到的结果,只是脑海中已经存在的框架,被附会到新看到的现象上。
如果只是拿着已经成熟可靠的观察方法来观察世界,那么我们永远只有观察,而不会有洞察。洞察不是从「重要的细节」中形成的。洞察是从以前没被留意过的细节中涌现的。
就像如果只看泰山道上的寺庙,而不去看那条被踩踏千年的登山径,那就不会知道这座山怎么被开凿出来,怎么不断被探索、开发、改造,千年来僧道、香客和朝圣的信徒怎么来到这座山,在这里住下,修行,把这片千仞之高的岩壁开拓成热火朝天的道场。那就只能写一些俗套的寺史,和那些歌功颂德的功德碑一样。
主动去寻觅那些不关键的细节、不重要的细节、非正统的细节,就是要把我们从那种追寻意义、追求结构、追求理解的分析式的范式中解脱出来。用「平等心」,来帮助我们从「分别心」的执念中解脱出来。这些无用的细节与理解无关,但是与真实有关。
恰恰只有无意义的细节,才值得身体力行的劳动。如果只是追求重要的细节,得到一个最核心、最准确的印象,那大可以不必亲眼观察,不必亲自旅行。我们坐在图书馆里,坐在办公室里,搜索图片,就可以得到关于巴黎,关于埃菲尔铁塔,关于卢浮宫的最重要、最核心的信息。当今世界,不必到现场,也可以写出一本准确无误的关于巴黎的百科全书。 到现场去,真正去街上走、跟人交谈,去通衢大道、去穷街陋巷,劳神费力地观察,是为了看到那些无意义的细节;那些细节不能写进百科全书里,不能写进分析报告里,既不崇高,也不神圣。但是剥去了这些细节,这城市还能叫巴黎吗?
当我们不再只执着于现实中可被分析、可被总结的那一面,就会发现那些隐藏的线索和分支,每一个转折都有秘密的含义,暗流涌动,赋予日常体验以生命的情感,照出我们生命中难以言喻的复杂性。这些琐碎的、隐晦的、难以提炼的细节,纠缠着启发与后悔,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自己的、不安的真相。
为捕捉细节而付出的努力是无法被归约、无法被折兑的劳动,因为它是开采真实性的劳动,我们每天都需要这些细致的苦行,滴滤出生命的信心,来维持此世的实感不致崩坏。用感官,用思维,从结构、从意义的网络中一拳一掌手工抠出来的细节,让我们相信现象界还在进行着它不可理喻的、令人费解的跳动。
多年以后,我开始做 Funes 这个项目。一天,我和汉洋在阿纳托利亚东部的凡湖上,为一座亚美尼亚教堂建模。这座教堂上铺满了精美的石雕,上面有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天启四骑士带着灾祸和瘟疫走向人间。汉洋负责用相机拍摄这座教堂的外立面。拍完了那著名的浮雕,开始拍摄那些空白的、充满罅隙和刻痕的、风化了的石墙。他突然跟我说:在做这个项目之前,我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一座建筑,也不知道一座建筑能有这么多的细节。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1976 年 5 月
乙巳正月于奉贤
2025-02-27 16:23:50
还没在这说过:去年徐缓、轶轩、可达、重轻、丰泽和我一起开始了一个新的创业项目:Funes。Funes 的目标是建模全世界,成为人类永恒的博物馆。Funes 通过照片来合成 3D 模型,为真实世界的备份——或者说类似真实世界的 Github。为什么干这个?因为我们真的很享受建模世界这件事。Funes 与其说是个创业项目,不如说是在发明一个爱好。
当然,这个活也肯定不止是我们做,我们几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动员大家一起为我们的物理世界做一个存档。建模其实很简单,而且真的很有乐趣!你也可以试试,我们写了教程。
比如这是老朋友了,很多期节目里提到过废弃粒子对撞机的模型。
这是基于模型的 3D 打印(旁边是我们实验打印的水月观音和大明塔)。
如果你对更多信息感兴趣,正好上周和重轻一起与 Mable 录了一期节目:Ep.51 [CN]: 汉洋 & 重轻: Funes想要建模全世界(真的不是元宇宙批评)
项目正式启动后,我们做了一本画册(毕竟之前玩这么多年摄影和微喷了)里面是 Funes 诞生前这几年我们到处拍的东西。就是在这些旅途里,我们想到了 Funes。这本画册以后会找机会公开。然后我们每个人在里面都放了一篇文章,里面写了 Funes 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六篇文章作为文字都非常有趣,所以除了发在 Funes 的 Blog 上之外,我也想同步一份到 newsletter 里。六篇文章,不过我最后会连载发七篇。今天是按照顺序的第一篇,丰泽写的。Enjoy:)
与软件工程师,通信工程师或者人类灵魂工程师不同,我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的工程师:土木工程师,它更贴近于“工程师”的原始定义。这一职业从 9000 年前人类离开天然洞穴,试图在平原上定居开始就已存在。刚开始,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给部落里的族人们建造相对坚固的石制住宅,后来随着生产力进步与阶级分化,我们这些人开始为统治者们修建宫殿、教堂、陵墓和防御设施,同时我们的九族开始变成了一种消耗品。
这些工程产物中的一部分相当宏伟,以致于时隔几千年,当我们再次望向它们时,仍然会被它们的伟大与精巧震撼得头皮发麻。我们试图说服自己它们并非来自于人类,而是来自某些超出我们理解的神明或者外星生物,不然我们人类实在无法对自己的渺小自圆其说,但可惜现实不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它们来自,且仅仅来自于我们这些工程师的无差别劳动——最多加上我们九族的脑袋。
我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是在我参与的第一个工程——那座东非地区规模最大的水电站——下闸蓄水的那一刻。我是这座水电站工程的高级管理人员之一,负责大坝部分的建造技术。当蓄水闸门落下的那一刻,这座凝结着一万名工人的一亿个工时的工业奇观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创造效益,我的脑海中开始闪回无数个镜头。它们中有埃及金字塔,有长城,有罗马斗兽场,有圣索菲亚大教堂,那些凝固千年乃至数千年的工程学奇迹,而此刻我与我的大坝开始试图与它们比肩。如果它们是人类遗产,那我的大坝毫无疑问也应该是。我在航拍照片里看到过我与我的大坝。大坝像一座山,平素见到的巨无霸工程机械像是一个个小火柴盒,而我则像个微小的白蚁。微风一吹,白蚁落在山上,如同树叶回到了自己的根。我的贡献铁证如山。我们铭记这些伟大的奇观,实际上就是在铭记那千千万万个工程师的无差别劳动。
可是除了这些奇观,我的脑海中还在闪回另一种东西。它们的数量更多,更加粗糙,但却更加令我内心颤抖。它们甚至没有名字,也标不出准确的地理位置。它们是我从小长大的赫鲁晓夫楼,是我们父母工作了三十年但最终倒闭的工厂,是曾经门庭若市但如今已废弃的工人俱乐部,是我们从未注意过但一直都在,而且仍然在默默服务我们的自来水塔。它们构成了我们人生回忆的 99%。是的,金字塔很伟大,但赫鲁晓夫楼构成了 99%。
假如我的大坝是人类遗产,那它们毫无疑问也是。
当我们说起保护人类遗产的时候,我们试图保护的是什么?是这些具体的砖石瓦块吗?很难说,因为绝大多数的人类遗产都是忒修斯之船。一座古代奇观留存到今天,通常已经被无数次地修复过。它最初使用的那些石块很可能已经被我们两千年前的祖先砌进了自家的院墙,又在一千年前被我们隔壁的王家垒成了猪圈。建筑的形貌也在改变,每一代的工程师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的是加了个屋檐,有的减了两根柱子,有的换了一遍颜色,有的则把面积扩大了 30%。真正完完全全从最早一直延续下来的构件并不多,并且也不是很有意义。因此,我们保护的恐怕并不是这些泥土烧制的血肉骨骼。
我们所保护的,其实是我们心中的认同和信念。当我们触碰长城时,我们触碰的是公元前 137 年抵御匈奴匪徒的先祖,他们一直到公元 1937 年还在同一条战线上抵御日寇。显然,修建和使用长城的人塑造了我们这个共同体,长城的物理存在让我们这个共同体变得铁证如山。
而我们的认同与信念,却也不仅限于这样宏大的故事。我们从小长大的社群,那座曾经意味着我们全部的工厂以及依附于它存在的整个社区,住宅、剧场、公园、学校,它们与长城同等地值得纪念。它们使用更加廉价的原材料建造,缺乏艺术设计,而且很可能和 200 公里以外的另一座工厂—社区复合体用的是同一套建造图纸,毫无创意。但对于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几千人来说,它曾经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是他们人生的唯一意义。
毫无疑问,它们也是需要我们去保护的人类遗产。如果我像珍视自己的面颊一样珍视我的大坝,那么它们也毫无疑问应该得到我们的珍视。只不过,这种珍视并非面相那些已经残破不堪的碎砖烂瓦,而是面向它存在于它的人民心中的回忆与信念。那是永远不朽的信念。
这种信念不是为了让我们留在过去,而是为了让我们更踏实地向前走。
我们的记忆固若金汤,所以我们的未来铁证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