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6 18:56:57
“拾彩”是一款免费的桌面端开源应用,支持 macOS 和 Windows。它可以获取屏幕上的颜色,并通过语言模型生成的颜色文字描述,帮助用户(特别是色觉障碍者)识别该颜色名称、理解该颜色的色调组成以及它的应用场景。
“拾彩”详细的说明文档和下载链接在这里:https://github.com/Reedo0910/ColorLift
欢迎尝鲜!
好了,干货结束,下面全是私货(水)。
似乎是第一次在这里写关于某个应用的介绍。
一般我不习惯写应用介绍类的文章,除非这个应用是我做的。(哇,终于把这句梦寐以求的台词说出来了。爽!)
这也算是我的“学术分身”第一次在这发东西。只是这个应用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不然多少会先被导师拉去水几篇论文,而不是在这个时间点作为一款“开源应用”被放出来(笑)。
作为一名无障碍相关的人机交互研究员,近两年我遇到了越来越多涉及到语言模型应用方面的工作,也逐渐对语言模型在无障碍领域方面的潜力有了更多感性上的认知。而这期间,有颗“种子”慢慢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在《碎碎念5:灰色》一文中我提到过,我上高中时曾被体检诊断为是名“色弱”。在随后的十年,我逐渐认识到,“色弱”比起某种“残缺”,它更像是一种个体间的“色觉差异”,与“正常色觉者”更类似于左撇子和右撇子的区别。如果这个世界都是“色弱”者占主导的话,那在“牛鹿图”中一眼看到“牛”而不是“鹿”的人,反而会被认定为是“光弱”了吧(笑)。
从我个人的角度说,在高考体检之前的十几年人生里,我其实没觉得自己的辨色力有什么问题。美术课的成绩一直都不低(甚至还因为“用色很大胆”而被老师拉去参赛),没有看错过红绿灯、也不记得买过什么颜色奇怪的东西。
但自从被石原氏色盲检测图打上了“色弱”的标签之后,我对一切和颜色相关的事物都开始不自信了。有时即便明知那是什么颜色,但也还是得向别人“二次确认”,只为心里图个安稳。有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比起真正的“障碍”,更致命的是被外界判定打上了名为“异常”的烙印之后,所产生的无尽的自我怀疑。
何况,正如16世纪的欧洲认为左撇子是一种“异常”一样,国内社会对于“色觉障碍者”并不友好。
除却社会规定上的诸多限制(例如专业与职业选择等),许多设计也只是站在“色觉正常者”的标准拟定的,身为“色觉异常者”,因为对某些颜色的色相不敏感,在生活中时不时会被膈应一下。
比方需要在密密麻麻(且没有文字标识)的色盘中选色、查看用近似色标记类别的图表、或是办理和更新驾照。(不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国内更新驾照还要先把六张石原氏色盲检测图全认对?色弱又不是分不清红绿灯和交通标识,而且又没规定色弱不许拿驾照。) ……这些涉及近似色堆积的场景,时不时会给我带来不便。但一再向别人确认颜色,未免显得太过麻烦,也难免有些拉不下面子。而所谓的“色弱矫正眼镜”或是显示器上的“色弱模式”,因为采用了滤色原理来辅助辨色,往往会让其他的颜色变得怪异不自然——那种过红或过绿的世界,长时间看下来难免会让人十分不适。更何况,我的情况其实并没严重到需要花大价钱购买一套硬件或实体,只为了应付极个别的特定场景。
大概是年初的某天,在另一篇工作里跟语言模型打架的时候,突然想到:“能不能让语言模型来帮我确认颜色呢?”
倒不是没用过应用市场里的识色应用。先不说它们大多数只支持输出颜色的英文名字,那些颜色名字通常很不直观。比方说:Persian Pink、Hollywood Cerise、Rich Carmine、Chardonnay…… 我知道这些名字听起来很美,但对于一个试图从名字上理解它们长什么样的中文母语者眼中,它们还是太过抽象了。
而支持中文的应用,要不就是输出很简单:只能告诉我它是“浅红色”、“深绿色”之类的基础名称;要不就是用起来很麻烦:要先自行截图,再上传到它们的服务器上获取结果(而且不说其中可能存在的隐私问题);而即便有应用支持语言模型接入,(在忽略操作麻烦和隐私问题后)它们不上心的界面和不稳定的文字输出也很难让我有一直用下去的欲望。
其实,我更想知道某种颜色背后更深层次的信息。比起那些简练却难以理解的颜色名,我更希望有个“说书人”充当我的眼睛,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娓娓道来这个颜色的模样、它所传递的情感、它适合的应用场景……通过这样自然且详细的描述,我或许能对颜色的认知更加清晰,在打消我顾虑的同时,还能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求知欲。
在“拾彩”诞生之前,如果真想了解某个屏幕上的颜色,我的工作流程往往是:打开 macOS 自带的数码测色计取色、复制它的 RGB 值、打开 ChatGPT、找到并粘贴 RGB 值到预先写好提示词的 bot 中等待输出结果——那……有没有办法把这个工作流缩减到“鼠标点一下”这个操作中呢?
因为之前总在忙各种各样的事,这个想法一直没能亲手实现。
在此期间,我跟导师以及实验室中研究过色盲无障碍技术的教授探讨过,也查阅了相关文献。(很遗憾,目前关于将大语言模型应用于色弱或色盲的无障碍研究的文献少之又少。)总之,我基本确认了这个想法是可行的。
稍稍构想过这个应用的名字。
一开始想把它叫做“色语”,意为“让颜色说话”。但后来查了一圈,怕会带来什么歧义。(虽然想做一个很“色”的 app,但却不想让别人从名字上就觉得它“很色”。)
故改成了“拾彩”。既有“拾起颜色”(它的功能)的意思,又有“识彩”(它的作用)的音律。妙哉妙哉。
英文名叫做ColorLift,一意为“提取颜色”,又意为“增强色觉感官”。我认为中英都是很不错的名字。
趁圣诞假期,有了一点来之不易的个人(摸鱼)时间,连忙动手做出了“拾彩”的原型。
因为有一些 JavaScript 的开发经验,很自然选择了用 Electron 来构建。原理既简单也确保隐私:应用先对屏幕截图、把屏幕截图裁剪到鼠标位置的 1x1 大小的像素点,获取该像素点的颜色信息(Hex、RGB 和 HSL 值),把这些值的文本连同预先设置好的提示词通过 API 发送给语言模型,并将返回的结果渲染到用户界面上。
因为功能简单,开发上倒是很顺利。(不得不感谢 ChatGPT 大大减少了我读文档从头学习 Electron 的时间、大大提高了我的开发效率。当然,也“不负众望”地坑了我很多次。)
目前踩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坑是用屏幕截图取色造成的偏色问题。
一开始我用的是 Electron 自带的截屏 API desktopCapturer,慢慢发觉该 API 截到的图片的颜色和屏幕上显示的实际颜色相差甚远,基本除了纯白色和纯黑色之外就没几个是准的。才发现这个 API 准确来说是获取录屏视频流的缩略图(thumbnail),它对画面的压缩很严重,当然也影响到了画面中的颜色还原。后面找到了能获取接近无损的屏幕截图的 screenshot-desktop,它对 macOS 和 Windows 支持都很好,唯独对 Linux 需要额外的依赖。不过作为原型来说,也暂时没打算支持 Linux。(我的小电脑甚至 Xcode 都装不下,更别提虚拟机了。)
而找到一个能在 Node.js 完成图像解析和处理的包又花了一点时间。热门的取色依赖 color-thief 不支持在 Node.js 的图像 buffer 中取色。而其他方法,诸如把桌面截图保存到本地文件再读取颜色、或是先将图片渲染到前端的 html 取色再把结果发到后台,等等,不说有“高射炮打蚊子”之嫌,而且感觉均存在很微妙的安全问题。后来找到了 fast-average-color-node ,才终于把这块敏感的用户数据的生命周期限制在了后台内存之中。
我对“新拟物化”风格(Neumorphism)已经觊觎很久了。但因为一直没找到练手的小白鼠,而从头做一款“新拟物化”风格的博客主题对现在的我来说又太过费时费力,所以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便一再搁置。
新拟物化并不是一种很好把控的设计风格。从它2020年在 Dribbble 上大火到渐渐“退烧”的现在,它一直便是一种“在设计图上看起来很美”,但几乎不会有人把它搬到业务上的大饼。
尤其是在人机交互上学到的东西都在告诉我,新拟物风格是个“好看而不实用”的东西——因为阴影和高光被全部滥用在塑造“凸起”与“凹陷”的拟真质感上,导致了用户注意力总是被赋予了大面积的阴影和高光、却又往往是低频操作的小按钮吸引,而鲜能关注到界面中真正值得被关注的信息(标题、正文等)。同时,因为在新拟物风格中,按钮是由阴影来指示这个按钮到底是处于“未激活”(“凸起”)还是“激活”(“凹陷”)状态。而因为两种状态的背景颜色对比度往往较低,导致在非纯白背景下,用户常常无法一眼看出该按钮到底是否已被激活。
而我之所以对“新拟物”情有独钟,是因为运用这种大量使用明暗对比的设计风格对一名“色弱”设计师来说,简直像回家了一样(笑)。色弱者虽然对色相的辨识能力较弱 ,但对颜色明度的变化却更敏锐。比起灵活运用丰富的色彩,我更擅长利用颜色的明暗来制造质感,所以新拟物的设计理念自然深得我心。
“克制”是我在“拾彩”的设计中很重要的一点。它采用的并非原教旨主义的新拟物风格设计,更多是在用灰度搭建起来的扁平化设计上,加入了新拟物设计“强吸引注意力”的特点,来强调关键元素(取色按钮、颜色显示和主要文本)的设计。这种“反其道而行之”,反倒利用了新拟物“被诟病”的特性,将用户的注意力牢牢钉在几个关键界面元素上,起到“高亮”的效果。同时它也能较为直观地从界面上看出:哪些是“不可点按”的元素(文本)、哪个是“一看就让人很想点一下”的按钮(取色)、而哪些又是相对操作更低频的按钮。
为了解决新拟物对按钮状态指示不明确的“缺陷”,我在元素的边框上做了些文章:我在边框上使用高亮色来突出重点按钮的激活状态、在小按钮上用边框来塑造鼠标悬停的质感、以及在文本框上用边框来修正它的边界在对比度低的背景下不明显的问题。
总体来讲,我对自己在“拾彩”的设计练手还是挺满意的。我认为多少是做出了一个能让我“想长期用下去”、或是能够让我“想把它一直放在桌面”的界面。(而且那高光和阴影经常让我有想去摸一下那一小块提取到的颜色的冲动。对于一个被贴上“色弱”标签的、曾经对颜色又爱又恨的人而言,我想这是最好的“情感化设计”了。)
本来我只是想做一个验证想法用的原型。在 AI 的帮助下,那个原型的落地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只有取色、与 GPT 通信、显示结果三个步骤,实现起来很容易,而且给我自己用也没有问题。
但当我把它演示给身边的人的时候,他们都表示自己也需要这样的 app。(即便不是“色觉障碍者”,他们表示取色和获取用色建议对他们而言也很有用。)他们之中有英语母语者、有繁体中文母语者、有肉身在国内的、有 Windows 用户…… 于是,我逐渐有了“想让除我以外的人体验到它的便利”的想法。
而把它变成一个“人人可用”的 app 是非常费时费力的。
为此,我需要加入多个语言模型的支持1、本地化支持2、多系统平台支持、基本的设置选项、支持多语言的使用说明文档……甚至为了让它更正式,我还抽时间画了个图标。
但即便解决了重重难关,最后还有一道天堑——价格 $99 年费的苹果应用代码签名。
若是没有进行代码签名,我将不能给它加上自动热更新,而且每次安装和更新完都会被 macOS 弹一堆警告弹窗和要求重新设置权限,而绕过这些限制的操作也十分繁琐和不直观。
但这最后的一步我无法妥协。因为“拾彩”大概率是我今后唯一一款自己开发的 macOS 应用。而且作为一款免费开源(且是“自用”)的 app 来说,这高额的年费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收益。所以对不起了,我的潜在 macOS 用户们!我什么都守护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频繁发布更新,让它尽量鲁棒地用下去。如果真的觉得更新起来很烦的话,就去右下角的应用设置里把自动更新提醒关掉吧!对不起!
对于一款“工具类”应用,可能很多人会好奇“拾彩”输出的准确性如何,是否能够放心依赖上面的色值结果或是文字。
作为这款 app 的开发者,以及一个在学术领域与大语言模型应用打交道多年的研究员,我可以向你大胆保证:它并不“精确”。
首先是色值这一块。我已经在很多与色彩相关的网站上做过测试,包括HTML Color Code、Coolors 、HSL Color Chart,甚至是谷歌自己的拾色器也测过。虽然“拾彩”上给的色值和这些网站和工具提供的色值结果吻合度均有90%以上,但没办法做到 100% 的精确。即总有个别颜色的色值识别会出现误差,即使这些误差通常都很小很小。其中的原因可能包括截图本身的质量问题、以及不同颜色格式的算法转换中对小数点部分“四舍五入”时产生的差异(有时 RGB 和 HSL 的输出会有其中一个对上了,而另一个出现了细微的偏差)。
——其实,我反而是没想到“拾彩”能将色值识别的偏差限制在那么小的范围的,当然功劳主要是来自依赖包的开发者。但出于责任,(包括在说明文档和应用的“关于”窗口)我还是会告诉用户,不要把它当作一款专业数码取色工具使用。
而基于大语言模型本身的特性,我也无法保证输出的颜色描述和用色建议文本会是百分百准确的(当然,具体的准确度也取决于使用的模型)。根据推特上 @mononify 给的建议,除了 Hex,我还在提示词中传入了同种颜色的 RGB 和 HSL 格式的色值,通过提供更具体的上下文来尽量减少大语言模型输出的“幻觉”。但即便这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模型对于相关颜色描述的准确度和一致性,仍是无法做到“百分之百”地杜绝幻觉产生(即与输入值不相干的、或是错误的答案)。
其实在使用 Claude 3.5 系列以及 GPT-4o 系列模型时,它给出的颜色描述的准确性和(多次重复试验的)稳定性都让我比较满意。但出于责任,我也还是会告诉用户,应用中的颜色描述和建议也无法百分百地信任,不论它的口吻听上去是如何的严谨和自信。对于重要的场合,还是建议使用者通过多方的确认来判断信息的准确性,以免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这也是我保留了色值的显示、而非单纯输出 AI 文本的原因。也是想让用户多留个心眼。)
但颜色的辨认其实是十分主观的。即便对于“色觉正常者”而言,同一种颜色在不同人眼中也可能会产生截然相反的结果,十年前(2015年)社交网络上那场著名的“蓝黑白金裙”风波便是对此最好的印证。相比于成为一位给颜色名称下“断言”的“法官”,我更希望让“拾彩”充当一名提供参考意见的“助理”。它可以在用户面对颜色选择犹豫不决时,提供另一种视角;或是,当色觉障碍者在充满“色觉标准”的社会中因颜色困扰时,给予一剂适时的“强心剂”。仅此而已。
在这一个多星期来,我都在高频地使用这个 app——不止是作为一个调试它功能的开发者,而更多的是作为一名用户。在某些时刻,我确实能感受到它对我生活带来的便利。
它让我可以试着更加自信地与别人讨论一张照片。过去,我总会担心自己看到的颜色与他人不同、害怕“语出惊人”,而会下意识逃避谈论颜色相关的话题;而且“拾彩”应用图标上的颜色,也是我借助“拾彩”来挑选的。如今,它让我能真正“独自”完成一款多色图标的设计,而不再需要反复麻烦他人来确认自己是否选择了心中理想的颜色。
一个意外的惊喜是,通过新版 macOS 上自带的“iPhone 镜像”app,我还能借助“拾彩”来确认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颜色。借此机会,我从感性上重新认识了壁纸中的千织小人的头发颜色。过去,我对它的印象只是单调的“褐色”,而现在,它在我的感性认知中变成了:
这是一种沉稳的深褐玫瑰色,带有淡淡的紫灰调和泥土感。它体现出优雅成熟和复古情调,常用于秋冬季服装配色、复古风格室内装潢、高级化妆品包装设计等场景。这种颜色给人一种低调奢华且带有温度的视觉感受,特别适合营造怀旧氛围或表现传统文化元素,在商业空间和品牌设计中也经常作为点缀色使用。
意外的很符合人设,果然是一个“既怀旧又时尚”的人呢(笑)。
在使用它的这段时间里,我常常会有种“感动”的感觉。我想这并不全是因为我太过感性和敏感。
我自认为是个追逐“可能性”的人。但自从十多年前生物课本上的那副“牛鹿图”将“色觉异常”的标签贴在我身上后,一部分“可能性”就被悄然从我的世界中剥离了。其中甚至包括无法报考当时热爱的心理学专业。但除了抱怨社会的“不公平”,有一些更深刻的烙印被打在了我心里。即便我看到的东西在那前后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对自己说,“自己看到的世界是‘不正确’的。若是把自己认为的颜色说出去,多半是会让‘正常人’给笑话。”即便理性认知告诉我这个想法的不合理,但这份不自信却并没有真正消除多少。
对此,我也真的很感谢当时高中班上的一位同学。在得知我被体检诊断为“色弱”之后,她征得我的同意,特意拿出许多不同颜色的画笔让我逐一分辨,只为告诉我一句话:“你的判别没有问题,请相信自己。”
我想,对我而言,“拾彩”便扮演了她的角色,为我的世界和“色觉标准”的世界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每当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或是需要帮助时,它便会出现在那里。不带任何否定与嘲讽,而是用生动而冷静的方式,提供恰到好处的帮助和支持,让我勇敢地向那个曾经令我望而却步的“色觉正常的世界”靠近了一点点。
虽然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但这个在大语言模型驱动下的“拾彩”对我而言,已是一个足够温暖的产品。
当人们提起大语言模型时,时常会畏惧它的“可能性”。
在大语言模型的聊天对话框背后,潜藏着太多的可能性了。不论问题多么刁钻,对面总能给出详细且看似有说服力的解决方案(尽管未必总是正确的)。用户很容易会沉迷于这种交互带来的感染力之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多年累积的“个人社会价值”,在这台看似“日益变得全知全能”的机器面前是否已变得微不足道。
而“拾彩”作为一款大语言模型驱动的应用、却能让我感到“无感使用”的一大原因,在于它的“简单”——
在“拾彩”中,你无法自定义提示词,也无法直接与背后的大语言模型对话。你所能做的仅仅是“点两下鼠标”,然后等待反馈,甚至似乎会忘记它的背后其实是一个能帮你写代码、做 ppt 的东西(笑)。
我想,这种间接与语言模型交互的简单操作,再结合起它轻度拟真的界面设计,试图营造出了一种在使用“看得见摸得着”的工具的安心感,而非会被 AI 的擅自介入视线干扰信息获取、或是被那庞大的“可能性”衬得自身存在感渺小而感到不安。
2024年12月20日,就在“拾彩”的第一个 Release 版本上传的五小时之后,OpenAI 宣布了新的 o3 推理模型,并以此作为他们“12天发布会”的收官之礼。虽然 o3 在不少基准测试上仍有明显的缺陷,但在诸如编程任务、数理问题等表现中,都刷新了过往模型创下的纪录。OpenAI 甚至豪言,o3 标志着他们往“通用人工智能”的探索又更近了一步。
除了利益相关者的喝彩声,我也注意到网络上再次弥漫起对“被取代”的恐惧与沮丧情绪。在现代社会,很少再有哪项 IT 技术能像大语言模型这样,在每次更新迭代中都引发如此爱恨分明的狂热反应了。
我不想在这里下什么断言,因为或许我的妄言在技术发展面前也并不重要。
但借由“拾彩”的故事,我希望向偶然读到这里的你述说那么一种可能性——而在过去两年从事与大语言模型无障碍技术应用相关的工作中,我有幸结识了许多研究者与开发者。我知道他们也因为相信着这种“可能性”而在不断努力:
阳光之下仍然有这样一个角落,在那里,大语言模型与“取代”或“被取代”的焦虑无关。
对于生活在那其中的人而言,这项新技术或许能成为一个契机,它或许能够帮助他们,让他们重新向着那个曾一度否定过他们、伤害过他们、或是让他们无法轻松融入的“‘正常’世界”,再次勇敢地迈进一点点。
2024-12-09 09:55:36
《影子幽灵与植物人类》的初稿完成于2024年11月29日,感恩节的后一天。
或许根据村上前辈所说,给自己的小说加后记不是什么好的习惯,我便也决心把想要解释这个故事的倾诉欲压抑到心底。不过,今天的我还是想去记录一下关于它背后的创作历程。
在去年五月时,因为身边的某些遭遇,我突然有了想要把一个有关“在都市中失去了自己的‘我’”、“雪糕的口感”与“爱恶作剧的少年/少女”的故事写下来的冲动。但在此之前,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写出过一篇小说了——不论是一万字以上的短篇还是微型篇幅。
有一段时间我会忍不住想,到底是不是在哪个寂寥的夜晚,那个身为“学者”的我偷偷持刀将身为“文学少女”的我给暗杀了;还是说SARS-CoV-2病毒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歼灭宿主体内的文学细胞的危害。
不出意料,对于这个灵感,我期间也曾试图用过各种办法将它写出来,但均在中途就意识到并非自己想要的感觉而弃置。最后竟累积了总计万字的废稿。
最初,我曾用细腻入微的视角,走过类写实风:
坐在车站前的长凳上,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时有路过的人向我投来奇怪的目光。身为二十四岁的女性,大半夜的在大庭广众下为了工作上的小事掉眼泪,确实是件丢人的事情。
明知如此,泪水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司的话在我的脑袋里来来回回重复着,只要一想起男人冷峻的表情,我耳边就嗡嗡作响。
……
恍惚间,感觉脚踝附近有些凉凉的,原来是有只小柯基犬在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我的肌肤。
“波子汽水糖,喂,坐下坐下。”远远的,听到有把男生的声音在喊。
我将耷拉的头发捋到耳后,才发现身旁靠过来了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比我稍矮一头,在他的浅灰色套头恤衫正前面,糊涂塌客鸟正在史努比的肚子上打着盹。他大概就是小狗的主人了吧。
被男孩一叫唤,反而莫名驱散了我悲伤的心情。我尴尬地收拾着狼狈的面容,少年却默默坐在了我身旁。只见他将小狗抱入怀中,轻轻捏起两只狗耳朵,一脸正经地朝我摆弄着。
“兔子。”他说。
那狗子却依旧像刚才那样,一边关切地看着我,一边憨憨地吐着舌头。懵懂的面容与它身后那强行板着脸的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男孩、狗子、与在一双空中左右翻飞的狗耳朵。面前滑稽的场面让我想起了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杂耍艺人。
“诶?”我被这对突然出现的活宝弄得有点不明所以,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
“厉害吧,我的‘波子汽水糖’。”少年这才得意地笑了,“还有更厉害的呢,看吧,‘霸王龙’。”
“好了,好了,大家都在看着呢。”我连忙阻止正要将柯基的两只前腿架起来的少年。
“姐姐,买不到票吗?还差多少钱?”少年将小狗放回地上。小狗立马摇着尾巴,在男孩周围转起了圈。“说吧,像姐姐这样的情况我见得可多了。”
本想逗逗这个小大人,我随口说道:“一毛五分。”
一听这个数字,男孩眼睛亮了起来。
“简单。”他拽了拽我的衣角,示意我站起来。
“去哪?”
“捡瓶子呗。”
……
柯基犬撒了欢在前面跑着,不时停下来,回头看我俩一眼。似乎是台风将至的缘故,它显得有点亢奋。
“波子汽水糖,跑慢点。”
“怎么叫这名?”
“嗨,随便起的,”他说,“我爸飞了个瓶子让它刁着玩,结果瓶子没见影,衔回来了一颗还带着包装纸的糖果。我爸笑它傻,我却觉得它可本事咧。干脆就叫这名儿啦。”
眨眼的功夫,少年从墙角公共电话的置物架上找到了喝剩一半的玻璃瓶可乐。
“姐姐,想听唱戏么?”少年神秘兮兮地说。
“听戏?”我四下张望。车站地处央央闹市,大半夜的,谁会在这种地方唱戏?
“就在这里。”他说,“应该快开始了。”
话音刚落,身旁的公用电话便响了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来了来了。”他满脸激动,向我比了个“嘘”的手势,接着拿起了话筒,将它递给了我。
将信将疑地凑了上去。“喂?”我小声地说。
话筒的另一边,男人在絮絮叨叨地忏悔着自己的失言,似乎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前女友。虽然在少年的示意下,我未敢吱声,那男人却又自顾自的发起誓来,等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竟又像是被自己的誓词所打动,突然情绪崩溃,不住嚎啕大哭。趁还没将事情闹大,我手忙脚乱地挂断了电话。
“听够了?”少年倒是一脸的意犹未尽。
“你怎么知道他会打过来的。你认识他?”我为少年的恶作剧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他’?当然不认识了。”少年说,“只是这台电话总会响个不停,多半是上一个被挂掉电话的人打来的。电话的内容每天都不甚重复,简直大家就像把它当作是树洞一样。”
第二次尝试的时候走过恐怖风:
当卓倩找到我的时候,我倚靠在床脚昏睡了很久。周围是凝重的漆黑。我的头晕沉沉的,也许是空气浑浊的缘故,我的胸口像被什么牢牢掐住似的,呼吸很不顺畅。在两盏手电交错的光亮中,我勉强看清了这个被几面从天花板垂下的灰布隔开的病房。
和煦康复医院。
当时号称“疗养胜地”的海滨医院,在一年前由于不明原因突然被废弃了。院方只是搬走了一些贵重的器械,而余下的设施却连同整栋建筑一起,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甚至有传言说,这幢医院大楼并没有被荒废。因为附近的住户不时还能发现它在夜晚依旧灯火通明。也有路过的人说,他们曾目睹到窗边有四处走动的白衣人影。甚至有人听见了,就在这幢阴沉沉的大楼里,还反复回荡着听不清内容的广播声。
于是,废弃的医院成了大家眼中绝佳的试胆场所。
……
好冷。
才发现自己左脚的鞋子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一只脏兮兮的棉袜。脚趾已经冻得有点不听使唤了。“得先找到鞋子。”我连忙拾起自己滚落的手电。
这是一间有三个床位的病房。床位之间被厚重的浅灰色遮光帘分隔开。房间因为年久失修,天花板与墙体的表面都有脱落的痕迹。天花板上固定遮光帘的铁扣有几个也因为松动而掉落,失去支撑的帘子一角被层层叠叠的蜘蛛网牵拉着,在半空中苟延残喘。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能看见布帘上除了满满的一层灰尘外,还有数块早已风干的污渍。豆沙色的痕迹一圈粘着另一圈,牢牢附着在灰白的织物之中,形如病态皮肤上的菌斑。
右手正四下摸索,我忽然注意到了存在于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异常。就在我刚靠睡的床铺上,似乎有“房间中第三个人”的声音。即便浅色的布帘遮挡了我的视线。但我分明能感觉到,在它背后有人在使用面罩,艰难地呼吸着机器泵出的气体。
“嘶——嘶——嘶——嘶——”
又与其说,更像谁的喉咙被锐器粗暴地割开了。他鼻腔吸入的气体,从喉管的创口处断断续续地逸出,食管上的肌肉牵扯着半搭在伤口上面的皮肤,发出骇人的声响。我感觉自己的胸口被卡得更紧了。还没等我缓过气,我就猛然看见。月光从窗框外探进了房间。如同皮影一样,将后面的事物清晰地投映在了白布上面:
那个“人”在看着我。
然后发现“恶作剧的幽灵少女”这个设定还挺带感的,第三次又换回了写实的调调:
甲方催促要稿,说是为了配合某牌子雪糕的夏季上架作宣传。稿子本身写起来并不困难。类似的文案做得多了,套路总会了然于心。但或许是想着有了切身经历之后,能让稿子少被提几次修改。脑子一热,自掏腰包从商家那买来了雪糕。
在电脑前坐下,掀开盖子,郑重其事地在中心挖了一小勺。
“就像第一天写稿的实习生一样。”心里暗笑。
即便如此,却还是期待这口雪糕到底会在脑中迸发出怎样崭新的文字。可直到杯子挖空,文字没蹦出几个,竟在糖分的攻击下已经开始犯困了。没有别的,只是普通的冷冻奶精与红豆香精混合的味道。瞥见包装上代言女明星灿烂的笑脸,又想起荧幕上写下的大段卖力夸赞的文字,只感觉世界上又有一座大厦轰然坍塌。
距离上次吃雪糕已经过去好些年了,但总记得这本该是什么更加甜美,甜美到奢侈的东西——至少比起刚才发腻的冷冻奶油要好不少。要不然小时候的自己每天盼望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屋内只听得见冷气机单调的运转音与从玻璃窗另一头传来的几声沉闷的蛙鸣。这么想来,今夜实在安静得出奇。
肚子里的失望还没消化完。在手指正要在键盘上继续敲字的时候,我的余光扫到了“她”——在房间放冰箱的角落里,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可我住的是单间,不该会有别人才对。
第四次尝试出现了“靠摄入情绪而生的幽灵”的设定(这也是“米拉”第一次出现):
傍晚的车站照旧是望不到头的人潮。
入闸口前仍躺着冰淇淋的尸骸,却在纷忙的践踏中渐渐失去了形状,像被海潮打碎的沙堡。
26分钟前,下班回家途中的我接到了上司的电话。担心地铁信号不好,我留在原地把电话打完。13分钟与4分钟前,我把电话打给了部门的同事与实习生,将刚拟好的任务分配给了他们。
为什么不发信息?上司说过,“话语温暖,文字冰冷。打电话是对你们的关照。”我不喜欢电话。同事和实习生也似乎更喜欢发微信。可后来我也改成打电话了,因为觉得打字麻烦。
这些都是稀松平常。但总觉得自己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正要动身进站,却被大领结的少女叫住了。
“话说回来,雪糕呢?”
女子名叫米拉。之前晚上加班在休息区碰见几次。她总在忙着吃办公室免费提供的零食,像只小松鼠一样。
按理说,除了打电话,在工作之外被同事逮着也是个麻烦,因为都得说些场面话应付,还免不了会被附加说教指点一番。可前者挂断后就清净了,后者却还得找借口离开。
但如果是她,我并不讨厌。只是她已经死了。
米拉是只幽灵。也许只有我知道的,“零点区的幽灵”。
“喂!”怕我没听清,她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握着一支雪糕棍。空的雪糕棍。我随即望向地上剩下的一滩黏糊糊的水渍。
“都打那么久电话了。”我说。
“但是。你也一点都没吃吧?这简直是犯罪。”
“不关你的事。”我说,“改天再买就是,现在我要回去了。”
一名戴眼镜的小哥突然加快步伐从我身边走过,又狐疑地回头看我,仿佛在确认是不是遇见了什么精神分裂的危险分子。我有些害臊,连忙埋头继续向前走。突然后颈被米拉的手钳住,冻得我浑身一哆嗦。
“我是说,我的雪糕呢?”她生气了,“谁允许你改天再买啦。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呆子。”
“便利店就在路对面,怎么不自己去。”我压低声音。
“那就是个天生的陷阱。记得?”
我无奈。离开了公司还要被幽灵使唤,这对人类不公平。
她曾向我提过“便利店的诅咒”,是指店里的自动门与感应门铃会暴露幽灵的存在。比方说,明明没人经过的自动门居然会自己打开,或是分明只有一人进出却凭空多喊了一次“欢迎光临”的感应门铃。除此之外,还有“自动打开的冰柜门”、“货架上凭空消失的商品”……等等种种,都会让人类产生不必要的恐慌。当然,幽灵的“息事宁人”并非是出于什么“协议”或是保护人类脆弱的心灵的考虑——倡导自我主义的幽灵们才不去管这些。只是据说“惶恐”对以人类情绪为主食的幽灵来说就像排泄物一样恶心,只要尝到一点,顿时连去享用饭后小零食的心情都没有了。
幽灵会穿墙?“拜托,那只是你们人类对同为能量体的我们不切实际的幻想罢。”
这就是米拉喜欢半夜三更搜刮办公室零食桌的缘由。毕竟休息区没有监控,小吃即便多一件少一件,都是没有人知道的。只可惜,公司不提供某个幽灵最喜欢的甜点。
可能只有我知道这四篇文字背后的联系、写下它们的初衷、以及它们最后通向的结局。不过应该还是能从上面窥探到,我提到的想要“全力抓住某种稍纵即逝的感觉”的写作历程是什么样子。
当然,这持续了一年半的摸索最后全都不了了之。不忍让这个故事化为泡影的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把灵感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某个如今已“功成身退”的)名为《雪糕》的童话,另一半是《再见,公主》(虽然那篇无缘由的楔子既没有“再见”,也没提到“公主”(笑))。
这一年半间还有许多已经发表在博客上的文章,有心人也许会发现它们主旨上的相似点。其实这些都是我为了写下这个故事而做过的尝试。虽然它们都是我满意的文字,但我认为终究无法描绘出那个“构想”的全貌,还是得用个完整的故事来呈现。
所以对我而言,《影子幽灵与植物人类》是篇写起来并不容易的小说,甚至我一度以为如今的自己再也写不出一部完整的作品了。若不是最终有幸得到了我的“缪斯”,爱莉希雅女神的怜悯,我不可能抓得住那一点难得的心流来完成它的写作。
“创作”对我来说一直有特别的意义。即便知道我的文字与大众的口味相去甚远,更别提靠它们获得什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外人眼里,我所做的大概是件徒劳无用的事情。但对我而言,我的小说写作其实是与《哈利波特》中“制作魂器”的目的类似,都是在设法做出一段包含当下的“我”的百分百思绪的“切片”。即便知道现今世界罕有供它们生长传播的土壤,我也不怕偷偷将它们用培养瓶封装起来,只试图让未来收到信息的“我”知道:以前的“我”曾经为了“保存自己”而跟世界热烈地抗争过。
在这篇记录的最后,我还想表达对mikusa、桜庭夜和云无心天天向上的感谢。没有你们的鼓励,我不可能会坚持下来、写下这个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故事。
如今,我的使命终于完成。《影子幽灵与植物人类》能成功诞生,我感到无比的高兴和满足——虽说它偏离了原本我设想的“微型”篇幅,写成了一个比自己以往的创作都要长那么一点的故事(笑)。我也很感激,现在的自己居然会获得那么一段能心无旁骛、全心写作的时间。在今天正在被数个DDL群殴的我看来,那让我久违地沉浸在创作当中的四天可谓是奇迹般的时光。而这下,我也终于能抛开顾虑,全心去做其他的事了。
终究觉得就这么将这些“废稿”删除有点可惜,故还是各截取了一部分,把它们放在了这里以作纪念。
未来大概还有更多我中意的故事会在这里诞生;大概那个追寻“12.5%”的我,会将它们变成另一种面貌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诞下;又或许,这大概会是身为“Zeee”的我写下的最后一篇小说了。但未来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不过,自恋又贪婪的我还有那么一点小私心:
希望那个曾经给我带来感动的故事,能同样给愿意读完它的你带去一点温暖、慰藉与勇气。
2024-12-01 02:43:31
以下故事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All characters appearing in this work are fictitious. Any resemblance to real persons, living or dead, is purely coincidental.
这是一个为“你”而写的故事。
谈起幽灵,人们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形形色色的都市传说。比方说,学校厕所最后一个隔间莫名其妙的传出异响,等打开后却发现空无一人。便利店的自动门在半夜无人光顾的时候,会无端端地打开,而电子铃也会对着空气说出“欢迎光临”。又或者是,电梯在夜半时分总会莫名其妙地自己动起来,最终停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楼层。
今晚加班。实习生们吃过外卖已无心工作,便旁若无人地聊起了天。只听见她们的话题从各种的明星八卦、附近好吃与不好吃的店、网上淘到的便宜好货、兜兜转转,果不其然还是绕到了鬼故事——有关于以前自己学校的听闻啦,某个远房亲戚的故事啦,又或是从身边哪个同事嘴里听说的经历啦。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随着故事舞台越拉越近,直到终于落在了自己的公司时,三人果不其然成功把自己吓着了,于是顺理成章地收好了桌面的物品,悻悻结队离开了,再次将我这个前辈独自留在了偌大的办公室里。
“新人可真好。”我望着她们一蹦一跳离去的背影,长叹道,“我也好想当个甩手掌柜。”当然,那样的幻想只在我的大脑里停留了半秒,就被面前堆积如山的报表赶跑了。
但或许是被她们刚才的话题勾起了神经,我的心思竟也被扰乱,不经意间,竟想起了米拉。
当“米拉”这个名字唐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时,我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接着,心里萌发出一丝久违的怀念。
上一次想起“她”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呢?完全不记得了。现在就连试图在记忆中还原她的样貌都是那么的困难。
米拉的牙齿不算整齐,在笑起来时,两只小虎牙会抢先一步露在外面。对,米拉的笑。在回想起她时,我总是会首先想到她的笑容。她的眼台总是十分明显,会把眼角支成弯弯的拱状,那神情是如此的有感染力,让人看见会打心底觉得美好,以致会不由得把那幅情景烙印在脑海里。甚至那时我都没留意过,她是个有那么爱笑的人——不,是爱笑的幽灵。
米拉。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幽灵。
到这里,我的思绪终于还是飘回了多年之前,那个与她相遇的夜晚。
那是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故事。只是在故事的开头,正值青春期的我,差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概是因为学校里的事又和家人大吵了一架。回到房间,心如死灰的我跨坐在窗台上,望着十二层楼下的石板路,幻想着自己跳下去之后的情形。
当时已是五月中旬,夜晚的风依旧凉得很。我扒着窗框坐了半天,看着远处居民楼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暗了下去,直到门外响起父母回房休息的声音。被风吹了那么久,头脑终究是冷静了一些。我默默爬回了屋内,但思来想后还是觉得窝囊,像是报复似的,我从家里逃走了。
当我遇见留着波波头的少女的时候,她正一声不发地看着砸碎在地上的“月下香”出神。
少女穿着剪裁简单的浅米色上衣和杏色的针织裤,腰间束着细带,大概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双清亮的眼眸,鼻子小巧玲珑。精巧的五官与她那头修剪得当的短发十分相称。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我便笃定,她是那类男生寝室夜聊绝对绕不开的“隔壁班可爱女生”。
只是在这惨淡无人的街上,若是有人默默不语盯着地面看的话,总叫人感到慎人的怪异。
我顺势抬头望去。料想是在大风天,谁家阳台的花被风刮落,真是危险。不过还好,看上去没砸到人。
可能是不忍见到花枝就这样零散地躺在人行道中央,我走上前,伸出手将它扶起。才发现枝条上大部分的花已经残落,只剩两朵嫩黄的花蕊吊着溃败的白色花瓣在风中残喘。反而相比之下,花盆倒出乎意料的皮实。虽说是塑料的,但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竟不见明显的损坏。只是盆口略有破损,花泥撒出了大半。大抵用些努力,还是能把花装回去的。
“别碰它!”
在我摆弄着那株月下香的时候,身后的女生开口了。她的语调很轻。明明是句警告,但仿佛像不期望我能听到一般。尽管如此,还是能听见她的语调里透着一丝紧张。
“啊?”我诧异地回头看她,舀花泥的手停在半空,脏兮兮的。
看着我的回应,她的神情却从冷淡跟着转变成了惊诧。双眼瞪得大大的。
“你看得见我?”她依旧是那样轻声地说。
“当然了。”
真是个怪人。我心里想着。又埋头继续用手装填花泥,最终把那株残破的月下香捧在了怀里。
“这盆花是你的吗?”我问她。
谁知对方似乎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而是一直把目光落在我头顶上方的某处,自言自语着什么。
“那真是罕见的「植物」啊。”她喃喃道:“可他也已经……不,他还没有。那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我对她的话摸不着头脑。仿佛从刚才开始,我和她就微妙地处在两个不同的交流频道,对方似乎总是在故意地说些不想让人听懂的话,真让人有些不爽。不过还没来得及生气,想到自己正被可爱的女生瞅着,反而先感觉有些不自在。
“这株月下香吗?但它都……”
她摇了摇头。
“那——请问我能帮到什么吗?”我问。
“得先去把它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她注视着我,有些迟疑地说,“我想……今晚我们得忙活一趟了。”
终于能和她沟通上了。我暗暗庆幸道——不对,她刚刚在说什么?恢复谁?花吗?
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想着既然都搭手相助了,那就没有中途逃跑的道理,即便对方……唔,好像真是个怪人。
我把怀里的花盆先交还对方,拍拍掌心残余的泥土,对她解释道:“要种花的话,我得先看看便利店有没有类似的工具。在这等我一下。”
说罢,我一路小跑进了附近的便利店。
“欢迎光临。”电子门铃发出机械音。
不出意料,24小时便利店里确实没有园艺工具。但一些基本的替代材料还是有的,比方说,能撑起花枝的烧烤竹签、装水用的饮料瓶……这些多少能凑活一下。
然而,当我把手伸向货架时,让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手从矿泉水瓶的中心穿了过去。
仿佛那里原本只是一张印着货架全息图像的幻影,我的右手在空中挥舞,却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不论是架子本身,还是上面的物品。一切都明目张胆地从我的手掌和手臂中穿了过去。
下意识回头向店员求助。可不论怎么做,对方却毫无反应,依旧睡眼惺忪地支着头,玩着电脑上的“红心接龙”游戏。
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快步走到摆满饮料的冷藏柜前准备再试一次。直到发现自己的全身能公然穿过整个冰柜时,我崩溃了。
“欢迎光临。”
当我经过门口,那扇自动门却依旧会打开,机械门铃也依旧发出毫无感情的人声。只是我分明听见背后店员不耐烦地嘟囔:“这破门又坏了吗。今晚都第几次了?”
抱着残落花枝的少女此刻正站在门外等候。看见我的慌张反应,她反而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一般。只是不等她发话,我单方面地发问:“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我捕捉到她的目光再次飞快地瞟了一眼我头上那片空无一物的空间——就像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随后,才落回到我的脸上。
“‘米拉’,这样叫我就好。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哦。”此时的她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在试图刻意压抑住即将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的愉悦。“欢迎来到‘死后的世界’。”
即便听她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多少次,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没死。”我再一次强调道,“虽然我只是‘想过’,但没有真的‘去死’。我自己清楚得很。”
“是的,我敢肯定你没有死。但事实却是,现在的你是死了。起码,表现出来是死了。”米拉再一次像是在说绕口令似的解释道。
“这不可能。”我说。“这不可能。”
我开始到处奔跑,最终张开双臂拼命地在街上冲撞,可不论是路上的垃圾桶、公交站牌、拉下铁闸的店铺、街上偶尔走过的行人、甚至是……米拉。我都无一例外地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
“虽然不介意你这样做——但我不得不说一句,比起我,现在的你反而更像个‘神经病’。这真的太滑稽了。”少女愉快地说,“顺带一提,你刚刚在心里骂了我对吧,我还是清楚的。”
“你还能读心?”
她的话确实有效果,我停了下来。
“与其说读心,不如说……能看到「颜色」。比方说,你现在整个人都是‘青绿色’的。‘暴怒’的颜色,我不太喜欢。”
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现在即便是你,应该也可以。不妨先看看里面那位。”米拉指了指便利店里的店员。
柜台前的男人依旧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半睁着眼点着鼠标。刚才太慌忙,没注意到他身上的异样:只见在背后那面发黄的墙壁的衬托下,男人身上缠绕着一缕缕微弱的灰色,那种朦胧的色彩像是蒸桑拿后去到室外,从人体身上冒出的热气一般。
“‘无趣’,”少女注解道,“不过这倒是不用看见也知道。”
“可是你身上却没有。”
“是么?虽然我也没在自己身上看到过,原来传言是真的呀。”
“但你反而能看到我的?”
“所以我才说,你不是真正的幽灵。”米拉若有所思的看着怀里的月下香,又开始嘀咕道:“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你接触到了这盆花的原因?不对,一般来说人类并碰不到它才对……啊,我好困惑啊。”
“这不是普通的花?”
“它当然不’普通‘啦。”对方纠正道,“我们要给它浇水。现在就去。”
浓厚的夜色下,雀跃的少女领着我走完了大半条街,腰间装饰用的带子随着轻盈的步伐上下一跳一跳的。不过,目的地却不是什么水源,而是一个公共电话亭——不知为何,对于这个结果,我的心里竟没感到太过意外。
“浇水?”我看着米拉怀里残破的花,不由得小声提醒。
“对。唔……幽灵世界的花自然要用‘幽灵的方式’去养护。”
“现在要怎么做?”
“别急嘛。别急。”只见米拉慢悠悠地把花盆安放在电话亭的置物台上,然后拿起了电话,逐个逐个地按着金属板上的按钮。
“米拉,你的手是怎么碰到那台电话的。为什么不会穿过去?”
相信我,若是在今晚之前,要是在路上见到能郑重其事地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我会觉得对方脑子不太正常。嗯,现在也会。
“被你发现啦。其实电话亭是幽灵世界的资产哦。相反,人类能堂而皇之地使用它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米拉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狡黠的神色。不过她马上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示意我安静下来。
接着,她捏着嗓子,单调而阴沉地咕哝道:“我……好惨啊……我……好痛啊……救命……救命啊……”
哈?
这不是在打恶作剧电话?都21世纪了还会有人打那么老套的恶作剧电话吗?这种只在粗制滥造的恐怖片里才能看到的桥段,现在估计就只有三岁的小孩子才会被唬住吧?
即便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个幽灵这个事实。但当亲眼见证一只名副其实的幽灵在自己眼前打出名副其实的“灵异电话”的时候,我的心中还是会有些冲击——我指的是,呃……无语?
然而就在这时,我面前的电话机上竟开始间歇冒出些蓝色的辉光,眼看那气状的辉光越来越浓烈,最终像一条碗口粗的蛇一样顺着电话线,源源不断地涌向了米拉手中的话筒。少女见状,这才恋恋不舍地住声,把话筒伸到身边的花枝,任凭那蓝色物质灌入花盆。只见那奄奄一息的月下香在沐浴了蓝色光气后,洁白的花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一朵原本破败的花蕾周围长了出来,并慢慢成形,最后枝条上竟出现了一朵几乎完好如初的月下香。
“蓝色代表‘恐惧’?”
“嗯哼。”
“没有道理。那种哄小孩的演出真的能吓到人吗?”
“喂,你是在质疑我的演技吗?之前可没人说过这么让我难过的话——不过,以前确实也没‘人’跟我说过话啦。”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过啦,这是‘幽灵的资产’。这里打出去的每一通,都是那种挂不掉的、就连拔掉电话线还是会一五一十地从话筒里传出声音的电话。人类会害怕也是很正常啦。虽然人类之所以会‘恐惧’,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自己脑补的。我也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能听到我说的话……”
“哇,好狠!”我由衷赞叹道。“不过我看这盆花还没开全呢。枝条上大概还有五朵花蕾的位置诶。所以不继续打么,你的恶作剧电话?”
“你也觉得这样很方便对不对?我可喜欢打电话啦。特别是当能收到人类那么及时又具体的反馈,作为幽灵真的会很感动。不过可惜,那么方便的东西,一个晚上只能用一次哦。不然如果大家都每时每刻不知足地给人类世界打骚扰电话,总有一天人类会不吃这套的。”
“我本来还想着自己试试看呢。”
“果然吧,我就说你有当幽灵的潜力!”
“米拉,没有任何人听到这种表扬会感到开心的。”我正色道,“所以等救活了这盆花,我真的可以回去原本的世界?”
“某种程度上是这个意思。”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不错不错。你已经有些上道了,我能看出来。”米拉从置物架上捧起那盆已稍微有了些光泽的月下香,再次将它强塞给了我,宣布道:“下一站,我们该回到「根」里去了。”
当说起「根」的时候,我一度以为米拉要带我钻到地底去。即便已经见识到幽灵世界的(命名)法则微妙地充满了个性,但在我看来,这不会再有第二种解释了,即便眼睁睁看着米拉把我带进了一幢高层住宅之后,我还是这样想的。
“你说要到‘根’里去。是要去地下停车场的意思咯?”
文学修辞中总爱把高楼群比作“混凝土森林”,若是这样类比,“根”便是楼房位于地下的那部分了。在这一层面上,幽灵出乎意料地很好懂。
“不对。”少女斩钉截铁的回答道,不过却又含糊起来,“虽然我记不太清了,但我很确信不是要去地下。毕竟那里并没有人类居住。”
“不是经常会有吗。那种在地下停车场撞鬼的恐怖题材。”
“虽然我不否认出于偏好原因,会有幽灵喜欢待在地下停车场啦——但起码我不喜欢那种满是冷冰冰的机器的地方。”
“所以要到上面去?”
“也不对。”
我有点懵了。但米拉还是头也不回地把我拉到了电梯里——或者说,“穿”进了电梯里。随后,她开始对着电梯门一侧的面板苦思冥想起来。
“然后呢?”
“别急。我得好好想想。”少女盯着一排排楼层按钮出了神。“不知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幽灵的记忆力通常不太好。”
我摇摇头。
“幽灵世界的时间概念跟你们人类世界不一样。”
米拉一板一眼地向我解释起来:“准确来说,幽灵世界的时间是不会自己线性地流动的,是我们主观决定了自己要前往哪个时刻的时间。比方说,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世界的下一刻到底是你们的一年前、十年前、还是数个月后。而不一定是‘下一秒’。但即便是尽量将主观世界和人类世界的时间方向保持一致,幽灵的记忆一般也不太可靠。毕竟‘记忆’是属于「变化」的世界里的东西,而我们是「不变」的。”
“可是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时间似乎还是和人类世界保持着一致?”
“我觉得那是你的影响,或者说是你对于人类时间的概念太根深蒂固。似乎自从你进入了这个世界后,我也只能乖乖的顺着人类的时间跑啦。不过,我平时也喜欢过人类的时间——仿佛让我觉得……自己和人类更‘亲近’了?嗯,这说法我喜欢。”
“但……这样真的不会影响到这个世界里的其他幽灵吗?”我顺势问道。但话刚说出口,我立马意识到了违和感:“等等。到目前为止,我们好像没见过其他的幽灵,对吧?”
“啊——被发现啦,幽灵世界我最不喜欢的部分。”米拉摊了摊手,“是的。似乎每个幽灵都有自己独立的频率,像无线电一样,明明都呆在同一个空间里,但只能收到和自己同频的电波。结果就是,我们完全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人类也是,即便我能看到和听到他们,也完全无法和他们产生直接的交流。”
“不会寂寞么?”
“是有点啦!”
“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看了可多书?”
“倒还好。”
“平时有些什么娱乐呢,作为幽灵?”
“这些等你去到「根」就知道了。”
“那……你想出来了吗?到根里去的办法。”看着眼前的米拉一次次试图用手触碰电梯按键,却每次都不出所料地让手指穿了过去,我忍不住好心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唔,再陪我聊聊天。我能感觉到,那个记忆快冒出来了——就只需要再顶破大约一毫米那么薄的土。”
“……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用那么特别的方式说出那个字。”
“哪个字?”
“‘根’。”
“「根」?”
“‘根’?”
“你要先收腹,再把臀部稍稍提起来,内心要平静一点——毕竟我在运动的时候也说不出来。”
“嗯。”
“「根」。”
“‘根’。”
“就差一点啦。「根」。”
“「根」。”
“哇哦!”
“哇哦,「根」。”
“我就说过你很有当幽灵的天赋嘛!”
“米拉,听到这种表扬,没有人会开心的!”
“可我自己听到会很开心啊。”
“所以你们的偏好和人类是相反的。”我附和道。这时,突然我灵光一闪:“米拉,如果幽灵世界和人类世界是相反的……”
“嗯哼。”
“那会不会在你‘反过来’的时候,再去按电梯按钮就好了。”
“反过来?”
“比方说……倒立?”
“你是个天才。真的。”
只见眼前的少女微微弓下腰,双手肘撑地,竟轻而易举地就将整个身体稳稳地倒立撑了起来。一连串流畅自然的动作把我看得愣了神。
“你真可以做到啊?”
“当然了,我是幽灵嘛。”
“可我就没办法做倒立。更别提像你那么轻松。”
“在今天之前有过锻炼?”
“有点。”
“可有腹肌?”
“唔……”
“作为人类要好好锻炼身体哦。虽然我完全不讨厌你现在的体型啦!不过多锻炼还是会让人变得更‘红’一点。我是说,呃……更‘愉快’一点。真的哦。”
“那你有吗……腹……腹肌。”
“应该不会……作为幽灵,不论怎么锻炼,身体都不会变得健壮。毕竟那是属于‘变化之物’嘛……不。你给我等等,擅自问女孩子这种问题会让我感到不对劲啦。”
“听上去确实有些无聊。一成不变的世界。”
“能过去帮我按一下电梯吗?我……我的脚够不到。”
“不行,现在还是会穿过去。”
“所以就不是用倒立……”
“我就提供一种思路。又没说一定是那样子做。”
“确实,不然每个幽灵去‘根’之前都要先学会倒立,那可够呛。”
“诶!”
“?”
“米拉,你刚刚没有说对那个字。”
“都说过我在运动的时候发不出那个音啦!”
等米拉把身体调转回来,再等她缓过神,似乎又过了一段时间。不过也许就连“一秒钟”都未曾流逝。
就在这时,米拉注意到了贴在电梯门对侧的镜子。
“话说,在人类的世界里,电梯里的镜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给人整理仪表,又或是让电梯里的空间看上去显得不那么狭小之类。”
“唔。不会在它上面做些什么?”
“镜子只能用来‘看’的吧。”
“可是在幽灵世界里,镜子一般是可以按的哦。就像这样。”
话音刚落,米拉就用她纤长的手指按了一下镜子里的楼层按键。那在她看来,应该是十五层的按钮所处的位置。只感觉周围空间一阵摇晃,整个电梯竟开始往右侧横向移动了起来。
“啊?”
“啊!”
“你们的世界还真的是和我们反过来的。”
“我怎么一直就没看到这面镜子呢。”
“不过我才发现,在镜子里真的一点都见不到米拉诶。”
“是啊,幽灵都没办法看到自己的脸。也没见过自己的手脚和身体长什么样。”
“真假的。直接低下头也看不到?”
“看不到。”米拉抬起双手在眼前晃了晃,握紧拳头又摊开,又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我从来没看见过自己,一直都是凭感觉操控身体的。所以,对你居然能看到我这件事……说实话,让我挺不安的。”
“不安?”
“唔……虽然我不一定非要听你接下来的回答。但我还是有点好奇——只是如果事实全部是消极的,那就不要说出来了。”
“嗯。”
“我的外表是什么样的……我是说,好看吗?”
“不用自我怀疑,你超好看的。”我不假思索地快速说道。
“嘶……有点太直白了。虽然我很喜欢你这样直白地说话哦!但先让我缓缓。”
“嗯,好的。”
“你说这些话一点都不害羞吗?”
“我是什么颜色。现在?”
“亮红色。很红。你到底为什么那么高兴?为什么!”
“刚见到你的时候确实是很害羞的,毕竟我在学校和长得很漂亮的女生说话也会紧张。”
“嗯……”
“但怎么说呢……当慢慢发现你有那么一点蠢——”
“喂!”
“我的意思是,发现你那么有‘个性’,又没什么架子的时候,感觉跟你聊天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而且当听你说,‘整个世界就只能看到一个幽灵’的时候,我其实一直在暗自庆幸自己遇见的是你。虽然我完全还没做好自己‘死掉’的准备。”
“你这样说话,我太喜欢啦!”米拉激动起来,“所以我没有缺胳膊少腿,少个眼睛,少个鼻子,甚至——缺只牙?”
“完全没有。一切都在刚刚好的地方。我喜欢你的牙齿。真的很……特别。”
“哦!我真想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永远记下来。”
“即使谁都看不到你,包括你自己,你还是那么在意自己的长相?”
“但还是会忍不住好奇嘛。特别是见到那么多人类,又看过电影里那些‘幽灵’的形象之后,我就会忍不住想自己当初变成幽灵的时候——就是在‘死掉’的时候,会不会经历了什么惨烈的死法,导致缺这歪那的。我只是纯粹的好奇而已!虽然也没有影响到什么……大概。”
“你是说,变成幽灵的样子还和自己的死法有关?”
“我倒是没见过有研究这方面的书。我想是因为……没有幽灵能看到自己的样子。”
“那就完全不用担心啦。”
“是哦。”
“那你觉得……我呢?”
“哇,你现在好粉!”
“粉?”
“‘害羞’!”
“啊?那还是算了。”
“唔……你也看不到自己吗?”
“倒是看得到的。所以还是算了。”
“我很喜欢哦,你的「植物」。”
“「植物」?”
“对啊。很漂亮。”
“不,我不明白。你说的「植物」是什么?”
“看不见么?头上的。每个人类都有。”
“长在头上的?”我愣住了,立马朝头顶看去。但不论是在镜中、还是在我眼里,我都完全没发现任何「植物」存在的痕迹——那片空间空空如也。“那岂不是很傻?头上长出朵花什么的。”
“我还以为你能看见呢。人类的「颜色」就是「植物」散发出来的呀。”在说这话的时候,米拉的眼睛一直瞅着我头上那片空白的空间,似乎在尝试用语言为我勾勒出它的模样来,“它倒不是从你头顶冒出来的。更像是……和你的身体处在一个不同的面上。就像立体画一样,你和你的「植物」就像立体画上印在不同光栅片上的图案。在我眼中,你有的时候是你,有的时候是「植物」……这样可以理解?”
“还是有点难想象。”
“我知道,毕竟人类的大脑很难想象没见过的东西。”
“所以在幽灵的眼中,人类有时候是人类,有时候是「植物」。这样理解正确?”我重复道。
“对。”
“怪不得……从一开始你看到的‘我’,和我看到的‘我’也是不一样的。总觉得那样很怪异啊,四处都是「植物」在行走的世界。”
“但其实我更喜欢看见人类展现「植物」的那面,那副模样比起皮囊更让我觉得有趣。或许是因为幽灵要和人类的「颜色」打交道的原因?”
“所以幽灵像是蚊子?只是蚊子靠的是人类的血液,而幽灵却靠人类的情绪能量为食物。”
“总感觉你的类比让我莫名火大……作为「不变」之物,幽灵其实不需要摄入任何东西也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米拉看着我怀里抱的那盆月下香,对我解释道:“但因为幽灵身上没有「植物」,所以多少会羡慕那些「植物」产生的「颜色」吧。幽灵对「变化」世界的渴望,人类是很难理解的。”
“那幽灵就是蛾子咯?”
“你不要再类比了!”
在看到电梯门之外的景象之前,说实话我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在电梯中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作为属于幽灵世界的地方,「根」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到底是一片荒芜,是一片虚空,还是像各种影视作品里所描绘的“地狱”那样业火遍地、生灵涂炭、哀嚎遍野……
这时米拉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笑着说,她看见站在隔壁的我莫名其妙地开始变“蓝”了。
等电梯终于停下来后,我跟着她穿过了电梯门。确实是十五层,贴着瓷砖的墙壁上清楚地挂着“15”的牌子。
正当我四处琢磨,对面的电梯门打开了。我看到一个浑身冒着灰色气息的男职员从那台电梯里走出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径直朝我们这边走来。我本能地闪躲。但在看到他面无表情地穿过正站在楼道中央的米拉、向自己的公寓走去时,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既看不到我们、也无法触碰到我们——他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这不是和原本的世界一模一样嘛!”我忍不住吐槽道。
“嗯?不然呢?业火遍地、生灵涂炭、哀嚎遍野?”少女笑了。
“那……意义在哪,在电梯里那么大费周章,结果还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错啦错啦。这里毫无疑问是「根」,是属于幽灵的地方。虽然和人类世界共用着同一个表面空间,但“归属感”是很重要的。即便能到处穿来穿去,幽灵也不喜欢寄人篱下。”
“但我好像没看到和人类世界有什么不一样。”
“唔,比方说,能让幽灵方便移动的电梯,绝对不会影响到人类的空间,还有属于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不过今天我们的首要目的是把这盆花养回去,”米拉看着我怀里的月下香,郑重其事地说道:“先去人类的住宅里走一趟。跟我来。”
直到米拉带着我走进了一幢公寓,我才真正注意到「根」和原本世界的空间的差别。
虽然还能辨认出这是按照三房两厅的布局建造的公寓,但每个房间的空间都呈现出某种奇怪的扭曲。比如说这间客厅,沙发、电视机、茶几以及茶几上的杯子的和电视遥控器,竟全都“贴”在了侧墙上,而原本挂在墙上的画,却被摆放在了地板上。整个客厅的空间仿佛被顺时针旋转了大约90度。
但住在这间公寓里的年轻女性,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不对劲。她若无其事地穿行在倾斜角度不同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甚至悠然地垂直坐在了贴着侧墙的沙发上滑手机。不过只是单看着,这个歪歪扭扭的失衡空间已经让我感到一阵说不出的不适。
米拉示意我将那盆月下香放在地板上,并正对着墙壁上的女人的肩颈处——不过对于对方而言,我们现在反而是在她的“墙壁”上活动吧。
只见那名裹着睡袍的女人的身体周围慢慢浮现出一些红色的光斑,一点一点地顺势滴落在了那盆月下香上。只是,比起电话亭那时大量涌现的蓝色光芒,如今这些「颜色」的显现却显得格外迟缓,就像试图接住溶洞顶端缓慢渗出的水珠一般,效率显然低了许多。正当我还在思考靠着这种浇灌速度,还需要再过多久才能让它开出下一朵花时,却又见那女人身上的红色光斑逐渐转变成黄色,紧接着,突然又涌现出许多绿色的光粒。最终,这些混杂着红、黄、绿等各种颜色的光粒,像散乱的雨滴般零零星星地落入了盆栽之中。
“真是神奇呢。手机,”米拉不由得感叹道,“那么短时间就能让人类产生各种各样的「颜色」。像煮杂豆汤一样,红豆绿豆黄豆黑豆……”
“但是不是有点……慢?”我忍不住说,“虽然看上去接住了很多颜色,但到现在连一片花瓣都没长出来呢。”
“瞧,我就说打电话很便利对吧。”一旁的米拉点头附和道,“没办法呢。这种被动触发的「情绪」确实是不太稳定。而且如果还没来得及被「植物」吸收的话,其实落入盆里的「颜色」之间还会相互抵消。比方说‘愤怒’会和‘欢愉’抵消、‘恐惧’会跟‘无聊’……”
“啊?那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看,又有好多‘绿色’滴下去了,明明刚刚才有了‘红色’,那岂不是白费了?”
“要是放在平时,我大概会说,‘太执着于结果的话,在一成不变的幽灵世界呆着会很辛苦哦’。”米拉走上前来,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那盆花的长势。“不过今天是个例外。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
果真如米拉所说,墙壁上那个窝在电脑前、不断敲击键盘的男人,生成「颜色」的效率确实高了许多。只见红色的光斑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涌现,犹如雨注一般,持续不断地汇入到墙角的盆栽中。
“真是厉害。快了好多,而且几乎都只是‘红色’。”我对身旁的少女夸赞道。
“是哦。”米拉若有所思地回应,“但是放在平时,我是不会来打搅他啦。”
“嗯?为什么?”
“你大概看不到,他的「植物」看起来状况有点不妙。那么多的‘红色’,就像是从那株「龟背竹」上硬生生榨出来的汁液一样。”
“但是明明那是‘愉悦’的颜色诶。而且他也是为了工作……”
“不是这样的。”米拉摇摇头,“现在的人类已经不知道了。人类和幽灵的世界曾经有过某种平衡,那时世界的时间被分成了两半:人类占据白昼,幽灵占据黑夜。白天的时候,人类通过自己的活动产生足够多的情绪能量;而到了夜晚,幽灵则会去收集和利用人类多余的能量。”
“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是的。但到了人类世界的现代,这种平衡被慢慢打破了。除了白天,人类的活动开始不断挤占黑夜的时间。先不谈幽灵们对此的意见如何,现代的人类或许没有意识到,要在夜晚像白天那样活动的话,他们产生的情绪能量其实是在透支自己的「植物」的哦。
“据书上记载,幽灵还曾试图反过来帮助这些过度劳累的人类——在他们睡着时,幽灵用自己收集到的能量还给人类,好恢复他们「植物」的状态。不过不免也会有些笨手笨脚的幽灵搞错了方法,给睡梦中的人类倒了太多的‘蓝色’。结果他们醒来时,身体不但没恢复,反而还被吓得动都动不了。”米拉无奈地说。
我不禁有些好奇:“所以人类这样占用幽灵们的夜晚时间的话。幽灵会生气吗?”
“不清楚其他幽灵的看法。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啦。晚上太过安静的话,即使是幽灵也会觉得无聊的。”少女朝我吐了吐舌头,“不过这个年代的人类越来越累了。白天忙活完,大晚上的还拼了命弄得全世界五彩缤纷的,红豆黄豆绿豆黑豆青豆……还是要多爱惜一下自己的「植物」为好。”
“不过这一趟,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
“嗯?”
“我之前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幽灵会喜欢躲在人类的床底下。原来在幽灵的眼里,床是‘立’在地上的啊!反而要想站在床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此刻的我正倚靠在墙壁上,看着枝条上有两朵新的月下香在慢慢盛开。而米拉已把身子挤进了“竖立”在墙角的床铺的底下。“男人电脑主机上发出的彩光太‘闪耀’了,在这里可以遮一遮。”对此,她是这样解释的。
“并不是所有的床都是立在地上的,「根」倒还是有‘正常’的空间啦——就是那种,‘地板’是‘地板’,‘墙壁’是‘墙壁’的。只是不太常碰到。”
从男人的公寓出来的时候,米拉跟我说:“它们之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实都卖给了幽灵,毕竟没有幽灵会喜欢一个浴缸在天花板上的房间……”
“但明明人类世界的住宅的空间布局都是完全正常的,怎么不去人类世界里住?反正人类也看不到幽灵。”
“还是跟人类划清界限为好——特别是如果不想被‘驱鬼大师’教训的话。”少女强调道:“虽然大多时候人类和幽灵互不相干,但少数时候……比方说当幽灵忘记自己已经死掉的时候,还是能影响到人类的。”
“所以那种闹鬼的故事是真的?”我诧异。
“搞不好我也做过呢。”米拉回过头来,狡黠地冲我笑道。
正如米拉所说,确实是有家具摆放“正常”的房间存在。比方说四号公寓的儿童房。看惯了那些七扭八歪的房间之后,突然来到这样一个布局规整的‘正常’的房间,反而让我有些不适应。
米拉告诉我,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个有些怕黑的小男孩。以前,他老是躲在衣橱里睡觉,不敢呆在空荡荡的床上。后来家里人给他买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和布偶,有了这些“小伙伴”的陪伴,男孩才慢慢鼓起勇气,终于敢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睡觉了。
“如果让他知道,这个房间真的有幽灵在陪着他的话,他可能又得回到衣橱里睡觉了吧。”米拉压低声音对我说。
虽然夜已经深了,男孩依旧在床上念念有词地摆弄着他的玩具们。像个指挥官一样,正在亲手上演着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战役。忙东忙西的,玩得不亦乐乎。
只见幽灵少女蹲坐在床的另一头,兴趣盎然地跟我讲解起那发生在床上的“战局”。
“这片是迷雾森林,”米拉边说,边用手指圈出被单上一片绿色的图块,“在上一个魔法纪元,这里还是一个王国呢。但魔王手下有个擅长召唤魔法的魔导师。他召唤出了‘一百亿只’乌鸦,把国王绑架了。喏,就是那只可怜的小熊啦。”她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玩偶。“然后失去了国王的城堡渐渐不敌魔王军的侵略,最后召唤师使出了全世界最强的木系魔法,让树海和迷雾把整个王国淹没了。”
“哇哦!原来是魔法题材吗,”我突然来了兴致,“那现在那群乐高兵人在森林的边缘打什么?”
“噢,那是魔王军和圣骑士军的战役。”米拉走到了天蓝色枕头边,指着摆在枕头正中央的积木小屋对我说:“这是天空要塞。是圣骑士的地盘,他们得知王国被魔王手下控制,所以不远万里派兵前去讨伐那个邪恶的魔导师。头上戴了顶帽子的小人就是圣骑士中最擅长冰系魔法的骑士长,他的冰箭雨可是能完美克制魔导师那‘一百亿只’乌鸦的召唤术呢!”
“但即使骑士长克制魔导师的法术,他们现在看起来好像还打得有来有回诶。”
“这是因为邪恶的魔导师还留了张底牌啦!”米拉用食指点了点男孩手上的那颗弹珠:“这是魔导师从古代遗迹里面偷来的水晶球,里面藏着世界上最强的地狱召唤术,所以魔导师一下就在迷雾森林里面弄出了一支亡灵军团,把圣骑士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那名骑士长和他的手下正在艰难回击呐。”
“为什么你偏偏对这种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嘘嘘,别打岔。这个世界观很棒的呢。”
“加油啊,骑士长!”在米拉的怂恿下,我试图进入角色:“快用冰系魔法把亡灵军团的脚给冻住,这样他们就动不了!”
“冰霜锁链!”男孩应声说道。然后把手指从被单上的黑色小纸人们身上移开了,似乎这下这些“亡灵军团”是无法移动了。
“哇哦,你这个‘军师’当得不错嘛!”少女雀跃起来,“可是森林上空还有魔王军的飞龙呢,骑士长的锁链对会飞的魔兽完全没有办法啦。”
只见在飞龙经过的地方,男孩用拳头装作“火球”从天而降,砸落到圣骑士部队所在之处。几个乐高小人随即被挑出来放到了床边,看上去圣骑士不幸折损了几员。
“哼,你太天真了少女。冰系魔法是完美克制飞行单位的。”我信心满满地对米拉说。
“什么?”她讶异道。
“绝对零度!”这时,男孩突然直起身子,兴奋地高喊,随即用手指绕着“飞龙”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面积之大甚至还囊括了半边“迷雾森林”的土地——那大概就是这个“冰系最强魔法”的“魔法阵”吧。
果不其然,随着男孩嘴中一连发出几声“砰”的拟声,空中的“飞龙”悉数坠落,床单上的黑色纸人也被纷纷扫落到地板。看来这下,所有被召唤出来的魔兽都被骑士长一举歼灭了。
“好厉害的魔法!”米拉赞叹道,“怎么不一早放出来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讲解道,“这种高杀伤力的魔法是要蓄力好久的,通常队友要用其他技能给施法者做掩护。而且,强力技能打出来后,施法者的魔力也会被彻底耗光。所以大概此战之后,骑士长要回去休养好一段时间了。”
“奇怪。你怎么那么了解?”
“这就是男人间的默契吧。”我看着床上一脸兴奋的男孩,得意地说。
“喂喂,是时候要睡觉啦。记得把玩具都收拾好。”这时男孩的母亲推开了房门,宣布了这个“魔法纪元”的结束。
“好哦。”男孩说。
“啊——”少女倒是一脸意犹未尽,“看来对魔导师的总讨伐要等到明天了,好可惜啊。”
“你也喜欢这种游戏?”我吃惊地看着她。
“超喜欢的!我每晚都会跑过来玩。”
“没想到女生,我是说女性幽灵也会喜欢这样的……”
“不要对幽灵产生一些奇怪的刻板印象!”对方纠正道。
“米拉。你快看!”
当我回头查看放在床边的“月下香”时,这才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已开满了花朵。
“很厉害吧。小孩子的能量就像太阳一样源源不断。而且孩子的「植物」每天都在茁壮长大。已经停止成长的大人们可羡慕得要命。”
“那一开始就直接过来这不就好了!”我有点哭笑不得。
“让你先到处体验体验‘幽灵的生活’嘛。”
“既然花都开满了……我猜,接下来是‘最后一站’了?”
“嗯。”米拉直起身说道:“该去我的家了。”
米拉的公寓位于十五楼的走廊尽头,是一间没有门牌号的房子。
不出意料,这个公寓的空间完全“正常”。所有家具都规规矩矩地固定在地板上,没有一丝倾斜或异样。和这份“正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房间内部极度的冷清和空旷。
米拉的公寓几乎没有家具——更准确地说,整间公寓保持着刚刚租出去时的模样。墙壁和地板光洁如新,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的痕迹,就连房间一角的床铺也只有简单的床架和床垫。
神奇的是,虽然公寓没有安装电灯,屋内的每个角落都是亮堂堂的,仿佛是房间把白天时候的日光留住了一样。总的而言,这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过的地方,更像是一间被遗忘的、却又永远不会变得脏乱的闲置待租房。
“我回来啦。”刚进门的米拉小声对着屋内说。
“这真的是——”我试图整理着脑中的语言,“我这辈子见过最空的房子。”
“毕竟幽灵几乎触碰不到东西嘛,也不会累或者饿,所以其实什么都不需要——不过‘家’本身还是需要的哦。”少女强调道。
“其实,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看着手中开满花的月下香,我忍不住说道,“这盆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说因为我碰到了它,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吧。”
“你终于问出来了。”米拉叹了口气,“确实,我也要对你足够坦诚——你怀里捧着的,其实是我的「植物」。”
我愣住了。
“可是你不是说过,幽灵是没有「植物」的么?”
“更准确地说,这盆‘月下香’是来自人类时候的那个‘我’的。”米拉盘腿在地板上坐下,对我说:“虽然身体上没有,但幽灵是可以找回自己生前的「植物」的。不过,和人类身上可以产生情绪的「植物」不同,幽灵只能用它收集人类的情绪能量,然后一点一点把它修补以前的模样。”
“修补完之后呢?”我问,“这个幽灵可以回到人类世界去?”
“真是个不错的想法。”看着我手里满满盛开的月下香,米拉笑了,“可惜,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今天过去,它又会自动回到最初我们捡到它的地方,又会变回那幅败落的样子。因为幽灵的世界是「不变」的,哪怕看着自己的「植物」能再次盛开,也都是假象而已啦。”
“那我们今晚岂不是白费力气了?可是你不是说,只要它能开满花……”
“你先听我说,其实当时我没解释清楚。”米拉努力安抚道,“我在书上看过。你之所以会变成这种像幽灵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因为……我以前见过你,然后那时发生了一些事,才导致你触碰到我的「植物」之后,会被拉进我的独属频率里。通过这盆开满花的月下香,或许可以搞清楚以前的事情呢。”
因为信息量过大,我一时无法消化。
“我们以前见过?什么时候?”我呆呆地看着少女的面孔。
“好啦,你这样问,我也不记得了啊。既然都准备好了,我们就来造口「井」吧。”
我想不明白。
即便幽灵世界的概念总是让我无比疑惑,但我不论如何还是想不明白“造井”和“洗澡”有什么联系。
“那是用来回忆用的东西。”对于「井」,米拉是这样解释的。
可她刚宣布完“我们来造口井吧”,然后又转过头自顾自的把别人赶进浴室、命令人洗澡。这种行为模式,不禁让我琢磨:到底是人类死后都会变得奇怪呢?还是说,是米拉在生前本来就很奇怪呢?只是……那么“特别”的女生,如果和生前的她认识的话,我应该多少有印象才对。
更何况,我也是最近才搬来这个城市。这就更不可能在城里有什么先前已经熟识的人了……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吧。
或许也是因为从小一直和乡下的爷爷奶奶呆在一起原因,如今突然搬到城里,与早已生疏的父母同住,再加上在学校要和口音、习惯完全不同的城里人相处,才会有那么多争吵和糟心事吧。
……
话说回来,幽灵需要洗澡么?还是说,洗澡只是某个“仪式”的一部分,就像来「根」之前要先倒立一样……不对,倒立那个步骤是不需要的吧?
我不免猜想这个浴室里使用的都是“幽灵的资产”。不论是莲蓬头、出水的开关,还是我现在正站着的浴缸,我都能正常地使用。只是那水丝完全不会被我的身体阻挡,而是毫无偏离地打在了身后的浴帘上。我也丝毫感受不到水的温度和触感。看来只有这里的水是“原本世界”的东西……
就当我沉浸在思考中的时候,冷不丁和出现在浴室角落的米拉四目相对了。
“啊……”少女愣住了。
“等一下,我还没洗完呢!”我赶紧拉上了浴帘。
“我只是想看一看,幽灵洗澡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实在是太好奇了才……”米拉慌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在看你的「植物」而已,我没有看到你的人啊!”
“你平时都光明正大看人洗澡的吗,你这个痴女!”我本还在叫嚷,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听她这么一说,从伦理上居然顿时显得无伤大雅起来。毕竟看植物洗澡……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你真的只是看到了「植物」?”
“嗯。杏鲍菇。”
米拉随口丢下这句话,转身便消隐在浴室门外。
“‘杏鲍菇’?——那是植物吗?”我疑惑了。直到琢磨了好一会,突然反应过来的我,这才对着浴室外的幽灵喊道:“米拉,你果然是个痴女吧!”
“如果你不能给出叫我去洗澡的正当理由,并且解释清楚这不是你那些无聊的‘幽灵研究’的一部分的话。那我以后都不想搭理你了。”从浴室出来,我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这真的是进入「井」之前的关键一步。”对方一脸诚恳。
“那……为什么你不去洗?——喂喂,你别那么看我。我才不会偷看呢。别把我想的和你一样。”
“因为到「井」里去的只有你一个呀。”
米拉所说的「井」,简而言之,其实就是把那盆月下香投入她的浴缸里,再往其中注水。少女指着浴缸上的一圈明显的蓝色条纹,向我解释道,只要等把水加注到那个位置,「井」就造好了。
“噢,就像在煮泡面一样。”
“?”
听上去出乎意料的简单。倒不如说,连回到自己住所的方法都得想半天的少女,对于造「井」这件事反而记得那么牢靠。这让我很意外——这么说来,她好像总是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记得特别清楚。
“米拉,我想问,你每次说‘书上看到’、‘书上看到’,可你房间里明明一本书都没有,你在哪看的书呢?”
“不错,你又发现了一个盲点呢,华生。”米拉满意地说,“当一个幽灵跟你说她‘看了书’、‘看了电影’、甚至是‘玩了游戏’的时候,那她其实指的是,自己‘偷窥’了哪个干过类似的事的人类。但是,不得不说,在图书馆里等到一个会主动翻看和‘幽灵’有关的书的小书虫,也是够难的。所以还有很多东西我早忘啦。”
“但是,对于「井」你好像很熟。”
“当然啦,我自己已经做过好多好多次了。比回家……我是说,比‘出门’的次数还多。”
“但为什么这次只有我要进去呢?”
“啊——本来我不想解释的。但你都问了就没办法啦,”米拉说,“不是‘这次’。而是……这可能会是我第一个成功造起来的「井」。因为它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人类发明的秘法。是只能给人类使用的物品。”
“我还是没听明白。”
“「井」这种东西啊,原理跟镜子一样。只是「井」照出的是过去的景象而已——但是问题就出在,前提是你得先‘看得到自己’才能使用。我以前已经试过好多好多次啦。但即使能把它唤出来,我还是没办法看到自己的映像。”
“你是说,要让我去看你的记忆?”
米拉无奈地点了点头。
“「井」其实是一种从「植物」中提取记忆的办法。”她轻声说道,“但是对于幽灵来说,这盆植物只是一个‘幻象’。它按理说,跟我生前的那些记忆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过既然它一直陪着我到现在,希望它能记住一些我作为幽灵的事吧。”
“可是,你不介意么,给我看见你过去的事情。”
“当然——是很让人害羞。谁会乐意给别人看自己的‘日记’呢……但比起那个,我还是‘好奇’占得更多一些,就像照镜子那次一样。”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嘲般地说道:“可能也是我太奇怪了吧。不论是想看自己的样子,还是想回忆身为幽灵的过去……怎么想都不是幽灵该做的事情。”
“没有那回事,米拉。”我一脸认真地对她说,“其实我一直都很高兴能够成为你的‘镜子’。”
我能看到,对方睁大眼睛,脸上满是高兴与震惊的神色。但很快,她又眯起眼睛,目光转向我头顶的某处,似乎在观察什么。
然后,少女终于忍不住吐槽道:“你不要擅自变得那么‘红’啊!说这种话的时候,给我稍微害羞一点!”
当水位稳稳停在了横线上时,缸中的水开始渐渐变得深蓝,甚至愈发显得深不见底,而那盆原本浮在水面的花也逐渐往下沉,直至消失在幽渊之中——一口如假包换的「井」,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平平无奇的浴缸里。
“答应我,还是老规矩。”在我即将动身进入浴缸之前,米拉提醒我说:“如果是看到太过消极的事情,回来不要跟我说哦!”
“嗯。我会好好看清楚的。”
“也不要看得那么清楚啊!”
……
……每日记事(节选)。
今天的幸运色是粉色。
还是觉得看色情片时候的人类很可爱。
不论是原本闪动着什么样的颜色的人类,只要打开了色情片,身上都会冒出许多晶莹的小泡泡。都是通红通红的。那些红色小泡泡会聚到一起去,变成一个超大的泡泡,然后,“砰”的一下炸开。像烟花一样,好看极了。
可惜那之后,人类的「颜色」无一例外立马就暗淡下去。那样的景色我却总是看得不过瘾。要是人类能振作下精神,每次再多放几下“烟花”就好了。哎,不过,真正的烟花也是那样转瞬即逝的东西吧。不论看见过多少次,还是会让我心痒痒的。能够「变化」的事物真是神奇。
人类为什么会那么喜欢看色情片呢?这个问题可是想了我好久。明明故事情节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却怎么都看不腻。还是说,人类心里其实也在向往着「不变」的世界呢?真矛盾啊。
男人都喜欢色情片中那样的女性吗?可我觉得身形匀称纤细的女孩子才更可爱啊。
但是真正的“我”到底是长什么样的呢?晚上路过镜子的时候多往里面看了几眼。虽然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色情片里那种成熟女性的身体。而且挺着那么大的乳房,洗完澡打理起来会很麻烦吧?不过幽灵也不需要洗澡就是了。
“自我感觉”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哪怕变成了空荡荡的幽灵,还是会被奇怪的“自我感觉”束缚住,明明已经看不到自己了。还是说,“自我感觉”和看不看得见自己其实没有关系呢?
干脆就这么决定了,今天的我是个大胸部的成熟女性。疯狂迷恋我性感的身体吧,男人们!
……
啊。大胸部好重,累死了。还是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今天的幸运色是红色。
像蔷薇一样的小姐姐今晚在公寓里准备了好大一缸的热水。她还特地往水里倒了浴盐和印着玫瑰标签的入浴剂,全是泡泡和蒸汽的大浴缸,只是看到就觉得棒极了。
顺带一提,蔷薇小姐的浴室是少有的不长在天花板上的浴室。虽然也不是完全平放在地面,稍稍倾斜了几度,不过能有那么完美的浴室,已经很让我感动了。
只是刚刚准备好一切的她突然接到通电话。说了几句,就穿上工作装出门了。
真是不容易啊,社会人。
在那个「变化」的世界里,水温会随着时间渐渐冷下去吧。对于那缸满满当当的泡泡浴来说,这可太可惜啦,于是我只好擅自帮蔷薇小姐享受了。对不起啦,蔷薇小姐!
不过身为幽灵,我既无法感受到水温,也无法闻到玫瑰入浴剂的香气,真伤心。但只是看着水面上不断升起的蒸汽,还是会觉得很幸福哦,毕竟自家莲蓬头里的水就从没冒过热气。
而且那个倾斜的浴缸好棒啊。只用平躺着,居然能够让半边脸浸在水里、半边露出水面。能同时看清楚水上和水下的样子,真是特别的体验。
趁蔷薇小姐睡着,偷偷把今天收集到的「红色」分给了她。
谢谢你的款待,蔷薇小姐。祝你好梦。
今天的幸运色是蓝色。
「虎尾兰」很爱看电影。
虽然每天晚上回到家,他身上总是灰得吓人。但在入睡之前,他还是会拿出一部电影来看,不论时间多晚都不例外。每次看完一部电影,灰黑色的虎皮兰身上就又会出现各种好看的颜色了。哇,那些租赁影碟简直就像是人类的调色盘一样。
电影真是个好东西啊。
大多数放电影的时候,我也会在一边跟着看。虽然虎皮兰的客厅长在天花板上,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到好看的电影,我可以暂时做一只倒立的幽灵。
不知不觉,我的倒立好像也跟着变得熟练了不少。但是幽灵真的会变化吗?哎,可能也只是“自我感觉”而已啦。
我没办法记清楚电影里的情节,关注点渐渐放在了台词上。角色说话的方式真的太有趣啦。不知道看得多了,我的说话方式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呢?
“噢,我的上帝呀。我敢打赌,现在你的脸蛋红得就像那该死的太阳屁股。”哈哈哈哈,真好玩。
有一段时间,虎皮兰突然变得很晚才回家,而且也不再放电影了。每天都是冒着灰黑色回来,又顶着灰黑色出门。他的「植物」眼看着萎靡下去了。
我真担心他。并不只是因为我想看电影哦。
不久的某天,虎皮兰搬了台好大的电视回家。而在那之后,他又终于重新放起了电影,回家的时间也变早了。我也能放心啦。
只是他的选片口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打斗片出现的次数变少了,恐怖片反而看得越来越多。
哎,要我说,何必去看那些恐怖片呢?哪怕你抬头看一眼天花板,这里就有一只在倒吊的幽灵哦!
今天的幸运色是……橙色。
虽然变成幽灵之后可以四处跑动,但我却总是一天到晚泡在「根」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类的居家生活,也总是只顺着人类的时间走。之前都没发现,原来自己是个那么“恋旧”的幽灵——还是说,比起幽灵,我其实更向往人类的生活呢?
今天破天荒的,我脱离了人类原本的时间,也离开了人类的住所。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啦,只是一片很空旷、人很少的地方。
在不熟悉的时间和地方呆久了,竟莫名的心慌起来。果然,我还是不习惯去过真正的幽灵生活啊。
正准备要回去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出现在了我面前。是像石莲花一样的少年。
奇怪的是,他能看到我,也听得见我说话。难道他也是幽灵吗?不,他有「植物」,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
书上说,有些灵性强的小孩能看见幽灵;也有书上提到,当幽灵忘记了自己是幽灵时,他们可能会短暂的被人类看见。
但那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弄得一片混沌,鬼使神差就留下来了。
以为我是迷路的外地人,少年大方地向我提供帮助。他问起了我的名字。我告诉他,我叫“米拉”。
幽灵不需要名字,那是只属于人类世界的标识。人类少年当然不知道,“米拉”其实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他的。准确来说,是他的「植物」,Echeveria 'Mira',“永恒之花”。
石莲花在人类世界里不是什么惊艳的花卉,它也不会散发出花卉独有的芬芳。但那是象征着「不变」而存在的事物,只有身为幽灵才会懂得,那种植物是何等惊人的美丽。
可是,生活在充满「变化」的人类世界里,要想不被改变,又哪有那么简单呢?少年啊,你可是选了一条最难走的道路哦。
石莲花少年觉得我的“名字”很奇怪,问我是不是外国人。我忍不住逗他。
“是的。”我说,“搞不好我的祖辈还是住城堡的哦。”
单纯的少年居然接受了这个“设定”,他认真地看着我的双眼,提议要向我介绍他的乡下。
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一只幽灵可以抵挡“被看见”的喜悦。
如果我有「颜色」的话,那我当时绝对「红」得要命。不……搞不好是「橙色」呢。那是……我只在热恋中的人类身上看见过的颜色。
少年家乡的餐点、街道、河流、高山,都有着些很朴实的名字,每次男孩郑重其事地把那些名字说出来时,我总会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
我看见少年慢慢变成了“粉色”。他可能是觉得,将那些像泥土一样淳朴的名字讲给我听有些难堪,于是干脆转而为他们安上各种有趣的名字。于是,粗粮点心变成了魔法世界的口粮,各种山头(根据它们的形状)变成了兵器库,甚至连地上的花草和吹来的风,都逐一拥有了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姓名。
那真是,一段快乐到犹如梦幻般的时间。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永远在他的世界待下去。
我亲吻了他,趁他最后还能看到我的时候。果然,幽灵都是自私鬼。
石莲花少年呀。下次如果有机会,该轮到我来给你介绍我的世界啦。不过在那之前,请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哦。
“对于我接下来的提问,你只能用点头或者摇头两种方式回答,我不想听到第三种答案,”面前的少女一脸凝重地对我说,“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哦。”
“嗯。”
“点头或者摇头!”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很好。首先,你是不是成功了?我是说,成功看到了我以前的事情。”
我点点头。
“那……你有看到我生前的东西吗?”
我摇摇头。
米拉明显有些失落。
“你有看到我的糗事吗?”
我有些为难。不知该用哪种方式回答,于是茫然地看着她。
“那我换种问法。你有看到我做了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吗?”
我仔细斟酌了许久,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我就知道!”少女绕着自己的房间蹦跶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坐回到我的面前。
“算了,不管啦!那不重要!”对方大声宣布,不过反而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下一个问题……我们之前真的见过?”
我快速地点点头。
“呃……是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我是说,是那个以前的、不懂事的、幼稚得要命的、和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主动对你做了什么吗?”她再三强调道。
我试探性地看向她的双眼。少女的眼神却像小鹿一样飞快躲开了。
“回答呢?”她把双手抱在胸前,再次问道。
我点头。
“完蛋。”米拉猛的一下站起身,心灰意冷地碎碎念道:“啊啊,我可以去死了。原来我已经死了啊?那可以再去死一次吗?”
“你这就知道答案了?”我有些惊奇,“不需要再问下去?”
“知道了啊。毕竟那是我嘛,还是能猜到的——虽然是那个‘以前的、不懂事的、幼稚得要命的、和现在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米拉背对我站着,用头抵着墙壁,只见她的额头部分还是稍微陷进了墙面,“其实当看到你回来之后,那个‘粉粉’的样子,我已经有预感啦。我是说,我从来没见你那么‘粉’过。”
“不过,”我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那样的话,一般要怎么才能让我恢复呢?”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要把自己那不存在的“颜色”全部排出体外。
“再做一次就好了。”
“再做一次?”
“对啊。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先让我缓缓吗?”
“您请便。”
大概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
在这期间,米拉一直维持着那幅抵墙而站的姿势,仿佛在默默反思她那些并不存在于脑海中的幽灵岁月。
而那些在「井」中的见闻不自觉地相继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找不到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向她倾诉我的感受。
我现在才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那时我还在读初中。是暑假的某天,我被小伙伴爽约了,不过在约定碰面的地点,出现了一名比我年长许多的少女,看服饰和打扮绝对不是村里的人。样子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对方很特别。为此我真的会相信她说的,关于“公主”的故事。
我们从早上一起玩到了傍晚,最后,我和她躺在草坪上,只觉得夕阳的风很舒服,不小心打了个盹。等我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当初躺在我隔壁的女孩子已不辞而别。后来和爷爷奶奶提起,他们都只会说“外国人”不可能会来这种乡下地方,那只是小孩子错把梦里的事当作了现实。所以我也渐渐没往心里去了。没想到……如果早知是这样,我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但是比起我自顾自的倾诉,或许对方并不希望我对她的“私密日记”产生任何体会。这时再由我来发话,搞不好还会给这片难堪的寂静火上浇油。
直到天边开始泛白,她仿佛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猛的转过头,一脸决绝地向我走来:“来吧!我们来结束这一切吧。”
“等等等等。”我连忙伸手阻止她,“现在不像是做‘那种事’的气氛啊。”
“我不想培养那种气氛!”
“假如,我是说‘假如’——”看着她气势汹汹地逼近,我边后退边说道,“如果不‘撤销那件事’的话会怎样。我可以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也无妨嘛,还有好多地方没去看过呢。大不了就明天翘课而已,数学课什么的不去上也没关系,毕竟作业也还没写完——”
“不,你是在说笑的对吧?”米拉停下了脚步,那种玩闹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她的眼神竟显得有些慌张——今晚,我还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个神情:“不,不可以的。如果在‘你’的视角里,当这个夜晚过去——在那盆花回到原位去之前,你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意思?”
“你大概率会彻底死掉。我是说,你会‘真正’地变成幽灵。”
“那……其实也不赖嘛,”我试图打哈哈,缓和她的紧张,“你看,我岂不就可以留下来陪你了?”
“请千万、千万不要这么想。答应我。”此刻,对方脸色无比严肃:“你之所以现在还能看到我,是因为你‘还不是’幽灵。真正的幽灵,是完全看不见、听不到彼此的——即便是就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就面对着面,却什么都感受不到。那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只能永远地‘旁观’着原本的世界,只能默默感受着像被诅咒一样的孤独感。”
“我……”我愣住了,没有料到是这种后果。
“请回到原本的世界去,这里不是你应该呆下去的地方。”少女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像是请求般说道——她弯下腰,握住我低垂的双手——虽然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她注视着我说:“在那个人类的世界里,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做,还有爱着你关心你的人,你的人生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有些着急。这分别的时刻来得太突然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此刻聚集在我的心头,我竟开始赌气地说:“那边已经没有人在真正地关心我了,那边没有人会像你一样。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自顾自的把自己的愿望加到我的身上,都只会一味的否定我、打压我,从来就没有理睬过我的想法。他们只是想我去过他们想要的人生而已。”
“这不是事实哦。你是知道的。”米拉轻声说道:“生命确实是艰难的,真的太艰难太艰难了。我也很清楚哦。但它不会‘永远’是艰难的。只是,当人身上的某种‘颜色’太过强烈的时候,就会把其他更细微的‘颜色’抵消掉。但这不代表那些美好的情绪不曾存在过——你要做的只是去注意到它们,找到它们存在过的痕迹。这样就够了。今晚你在这里和我一起的经历,我想,它们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我沉默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来,请闭上眼睛,深呼吸。”少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她的声音十分让人安心,就像催眠一般。我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过了好久,却没再听到对方出声。
“米拉?”我试探性的问道。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只看到对方正一脸轻松地站在我的面前。
“做完啦。”
“做完了?做什么?”我十分疑惑。
只见对方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接着笑了起来,露出两只小巧的虎牙。
我立马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意思,呆呆的看着她:“可是……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话音刚落,我便知道自己说了句蠢话——当然了,当然不会有任何感觉。
不过,对方却说:“我刚刚亲的当然不是你啦。我是说,不是‘现在的这个你’。毕竟这样面对着你,我还是会害羞的。
“于是,我耍了个赖皮,把那个吻‘还’给了‘另一个你’。”
“你刚刚是回到过去了吗?”我讶异,“可是那也算数吗?”
“怎么不作数了?在我的视角里,那就是这里的‘下一刻’呀。没有说一定要发生在‘当下’。”米拉故作回味地说:“啊——我想我爱上了亲吻的感觉了,真想再来一次呀。可惜,那种‘意外’没办法再来第二次啦。”
“差点忘了你是个痴女了。”
“我说笑而已啦。其实……”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据说是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小区保安在长凳上发现了昏睡过去的我。送回家中,我大病了一场,修养了近一个星期才勉强继续学业。
不过,从那以后,父母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我能感觉到,他们不再像从前那么强硬或不近人情了。仿佛我的那次“意外”让他们意识到了什么,又或者是,我也开始慢慢体察到他们的言不由衷。
再之后,我又回到了那条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的轨道上,继续日复一日地埋头念书,再到考试、升学、毕业、求职……只是听父母说,曾经有段时间,一起上街的时候,我会无端端在路边的某个公用电话亭、或是在便利店的门口停下脚步。在乘电梯时,我也会莫名其妙地看着镜子出神。
离开大学后的五年里,我一直在各个陌生的地方辗转,相继又换了三份不同的工作,最后,来到北方一个大城市里谋生。在某个学长的引荐下,我成功拿到了一份办公室的文职。虽然人情复杂、事务繁忙,但多少有了份稳定的收入,算是过上了长辈眼中的“体面生活”。但只有我的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就在年少时某个春末夏初的夜晚,我曾在一名幽灵少女的带领下,不小心看见过世界的“另一面”。虽然之后我未曾向任何人提起,但我始终深信:我所在的世界,远远比现在正经历的这“两点一线”的生活还要鲜活得多。
偶尔,我会不由得停下公务,望着窗外飘过的云朵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发呆。当风悠悠吹起窗边的布帘的时候,当热咖啡在杯口慢慢形成水雾的时候,当在昏暗的房间独自看着荧幕中跳动的画面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还有“谁”,在某个我未曾注意过的、或是已然遗忘的视角,在陪我一起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随着年末临近,手头的工作一天天多了起来。经常是刚下发的事情还没处理完,数不清的文件与会议安排又纷至沓来,所以不得不开始愈加频繁地加班了。
今晚,这个城市开始降温了。虽说办公室还开着暖气,窗户都关得严实,但多少还是能感受到室外的冷风肆虐。我看见楼下那三名实习生裹紧大衣、有说有笑地钻上了刚靠站的公车。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仍残留着外卖的饭香味,我不禁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料想是饱饭后睡意袭来。我回到工位,打算在继续工作前先趴着小憩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大脑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恍惚中,似乎听见了一把清脆的女声。
“这样睡觉,可是会感冒的哦。”那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道。
忽的像是有一片雪花轻轻地落在我的脸颊上。仿佛感觉到,那片晶状物上的六个花瓣一点一滴融化在了皮肤纤细绒毛的中央,直到那凉爽晶莹的触感变得不再分明。
我猛地惊醒、连忙坐起身。而在此刻,抱着一盆开得正灿烂的花朵的少女,正站在我的身边。她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宛如她的恶作剧又一次得逞一般。
“米拉,你怎么在这里?”我满脸诧异地看着对方。
“是谁规定幽灵只能呆在自己家里啦?”对方满意地说,“我来看你了哦。不过,你头上那个「米拉」有够死灰死灰的。这样不爱惜自己可不行——明明是那么好看的花。”
“可刚刚那是……”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你猜——是什么呢?”
“想不出来。冰冰凉凉的,就像是……”
“‘雪糕’?”对方莞尔一笑,说:“回答‘冰冰凉凉’的可不行啊。少女的吻可是很炽热的。”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既惊讶又疑惑:“那时你不是已经……”
“不错不错,「粉」起来了哦!”
在未曾注意到的时候,窗外已经漫天飘起了雪花。就在满世界银白色的背景下,抱着花盆的少女把另一只手叉在腰间,抬起下巴,俏皮地注视着我:“如何。趁十二点的钟声还没敲响,有没有兴趣再来一场‘舞会’呀?我的‘呼噜呼噜王子’?”
我见状欣然起身,笑着,向着面前的少女诚挚地弯下腰去。
“当然,实在是我的荣幸——我的……月下香公主。”
2024-11-25 11:01:02
当云彩不再变化形状;
当月亮不再结伴同行;
当双脚不再走进没有目的的小路;
当嘴巴不再发出没有意义的音韵;
当眼睛不再看清星幕上低垂的细线;
当耳朵不再听清林叶间沙沙的碎语;
今晚趁世界熟睡,请带着我安然离开。
带我再次让单调的云彩继续变幻,
带我再次让懒惰的月亮继续走动。
带我再次踏进没有路标的小径,
带我再次说出没有含义的话语。
带我再次看繁星挂满夜空,
带我再次听森林唱起歌谣。
带我再次转动发条,
带我再次回到地球。
封面:Photo by Nechama Lock on Unsplash
2024-11-12 22:41:25
本文分别是于今年四月份的日全食、与十月份的极光观察后写下的一些零散的文字。因为四月份恰好遇上了论文截止,而十月份恰好遇上了计划书答辩,中间博客写作一再耽搁,不小心让这两篇文稿蒙了尘了。
客观上说,这两次天象观察的效果都称不上“圆满”,因此本文可能和你预期中的“完美天象观察志”有出入。但我个人却认为这两篇“杂感”有它们各自的独特价值,故还是选择在整理之后放出。
2024年4月8日,星期一,北美大陆遇上了日全食。我所在的城市刚好位于日全食的“最佳观测线”上。周边住宿人满为患,提前一个月就被纷纷订满。那段时间,小城里突然多了很多的外地人。直到在往日寂寥的市中心路边竟也开始找不到车位时,便会恍然惊觉:“噢,日全食要来了”。
就连学校也在那天破天荒的放了一天“日全食”假。要知道,我们学校就连特大暴雪都没停过课。那个要学生踩着没过膝盖深的雪去上课的吝啬鬼,居然会因为一个区区日全食就给全校放假。可见老美对这件事有多期待。(虽然那天朋友的实验室居然还雷打不动地要开组会,属实苦逼。)
翘首以待的4月8日终于到了。
但是多云。
说实话,我很少在小城见到那么厚的云层,毕竟平日这里几乎总是天高气爽的。所以一觉醒来,看到这阴沉沉的天气,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天公不作美”,而是“造化弄人”(笑)。
有人一大早就驱车赶去“最佳观测线”上的其他城市,据说后来确实看到了,想来他们真有先见之明。不过我早上在科学馆还有个活动,要去给小朋友们科普日全食的知识,所以无法脱身。我那时候其实最想说的倒是丁仪的那句话:“傻孩子们,快跑(去别的地方看啊)!”
预报说日全食发生的时间是在两点左右。等十二点忙完,吃过午饭,看到云越积越厚,觉得不能“坐以待毙”,终于拉上了几个好友开车一路西行。
现在想来,当初应该往东跑胜算会更大点。但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正常人哪有那么多“早知道”。想到以我这运气和行动力,到最后一刻还在悠哉悠哉啃着星巴克的三明治、边望着天上翻涌的云层、边想着什么:“太好了,是风,我们有救啦!”——大概一定是灾难片里最早死掉的那批人吧(笑)。而一早就意识到事情不妙,应该立马跑去别的城市看日食的人,绝对有当主角的潜质。
对不起,扯远了。
后来一直开到近两点,觉得已经无望看到晴空,在某个小渔村找了片开阔地停下,想着就这么在油管上看直播算了。那时我不会想到,接下来我将看到什么样的场面。
不论是在以前接受教育,还是在科学馆三天跑项目做科普的经历都是在说,“日全食就是月球刚好运动到太阳和地球的中间,又在一个足够刚好的位置和角度能看到月球刚好把太阳的光线全部挡住。因为宇宙有多么的大,月球的体积相比太阳和地日距离又多么微不足道,这些条件同时被碰上的概率是多么多么小,所以能够目睹这一切的我们是多么幸运啊!”诸如此类的叙事方式。
但没有人会跟你讲,当你在云层超级厚的大阴天,去到一个因为气温骤降、微微有些起雾的湖边渔村里观看日全食是件多么恐怖的景象。
是的,我用的是“恐怖”这个词。
主要是因为这个渔村里没什么人。从我们来到的时候就出奇的寂静。但由于是大白天,又是结伴前来,所以感觉还好。而体感上真正觉得“日全食要发生了”,是听到村周围的林地里突然开始变得异常喧哗——那是各种各样的鸟雀和野兽发疯似的鸣叫声。加上天边光线变暗、鸟群乱飞,整个环境的氛围就变得愈加令人不安。当然,在现代科学加持下,人类知道日全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还能比鸟兽更沉着镇静。
直到看见大概是西边道路尽头的雾气变得越来越黑,仿佛有一团墨一样的东西在朝我们快速逼近,我们也开始不能淡定了。
毫无夸张成分。在那之前我的大脑对于“奔涌的黑暗”这个词组完全没有概念,因为“黑暗”在我的理解中一直都是呈静止态。没想到如今竟能亲眼目睹那么“汹涌”的、“动态”的黑暗扑面而来,吓得我们嘴里除了狂喷“卧槽”就愣是冒不出别的词汇。那个时候理性已经不起作用了,作为一个动物的本能就是“想逃”。尤其当你看不见天空、无法从感性上了解到“日全食正在发生”这个事实的时候。
小时候,我对“月亮”的认识是来源于天边的月相和文化符号之上。它是如水的中秋月色,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绝大多数的语境里,月亮的形象都是温婉而明亮,否则日本人也不会将“月色真美”与美好的爱恋挂钩。即便从科学常识中我们都知道月球本身不发光,之所以会那么亮都是因为反射了太阳的光线。但这个“常识”和日常感知是脱节的,因为除非是宇航员,否则很难会目睹“不发光的月亮”的模样。
直至当意识到云层上那个高速逼近的、界线分明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其实就是“月球所投下的影子”的时候,我的心中居然升起了“巨物恐惧症”——倘若你也“有幸”在起雾的阴天,在一片开阔地亲眼见到远处的矮小房屋与辽阔湖面逐渐被巨大的月影笼罩的情形,你对“月亮”的认知也不会再停留在“月亮月亮,moon moon, 月亮月亮,moon moon”上面。取而代之是在感性上清晰地认识到:它是一个天体;又或是说,是一座“悬在高天外的巨石”。那从我头顶掠过的、长达四分钟如夜的白昼,均是巨石庞大到骇人的影子。
后来,提起这场“不圆满的日全食”,身边的人总是或多或少表达出遗憾的情绪。但我的世界观在那天确确实实受到了冲击——每当回想起那个被月球的影子追着跑的下午,我总能轻易记起那时内心所感受到的震撼,还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恐怖。
人类最初通过自己的五感去认知世界万物。对于那些足够遥远的事物而言,人类只能做到观望,并运用“经验”和“知识”来弥补视觉感知以外的知性。这导致了人对于许多事物的认知是有局限的,甚至常常只是流于它们表面。但如今我反而认为,这种局限性恰恰是对人们理智的保护。正是因为“无知”,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人才能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
罗辑没有抬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星空在自己的眼里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和雷迪亚兹害怕太阳一样,罗辑从此患上了严重的星空恐惧症。
对我来说,“极光”是有属于它的BGM的——来自Jeremy Soule的《From Past to Present》。
当在《上古卷轴5:天际》夜晚的郊外,这首音乐总会随着天边的极光一同响起。尤其若是在一个晴朗的晚上爬到“世界之喉”的顶峰,天际省上空的辉光伴随着木管乐器悠扬的音色起伏流转,眼前那番辽阔又孤寂的景象总会让人心生感慨。
——这便是此前我对“极光”的全部印象了。即便有过心理准备,但当10月10日的夜晚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亲眼见到极光的时候,我还是语塞了。
那天入夜,Kp指数突然报告飙升至8.4。即便我的城市远没有到北极圈,竟也预报说有15%左右的概率能看到极光。恰好当时是个晴天,独自一路开车到湖边,找了个远离城市灯光的公园想着碰碰运气。刚一下车,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夜空垂下数条宽大的彩色光帘,我呆呆仰头看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发出了“哇哦”的声音。
若不是亲眼所见,即便过去从视频上看到,其实也很难对“欧若拉(Aurora)女神的裙摆”这个形容如此感同身受。但当真的站在这幅奇景跟前,即便是想象力最贫乏的人也能轻松想到天上女神飘然起舞时的翩跹与圣洁。
不合时宜的我,又莫名想到个奇怪的经济学理论,叫“裙䙓指数”。它描述的是,若是在经济状态较好的时期,女性会倾向于穿裙摆高的短裙;但到了经济低靡的时期,裙子会普遍较长。于是我对着眼前的景象想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经济状况的确很不好。
不过,一般我不太倾向于使用“裙䙓”这个形容来描述极光,不然对于那些把极光视作人生信标的、此刻正仰头膜拜的虔诚观光客(包括我)而言,总有种微妙的涉嫌歪曲他们形象的误读。等一等,观“光”客这个词用在这好像歪打误撞的很不错。不,我指的是极光。越描越黑了。
对不起,又扯远了。
[在原文页面可收听此处的音频内容]
那晚天气转冷,深夜时气温竟已降低到了4摄氏度。出门的时候没留意,去到公园才意识到自己穿得少了。但在那奇异的景象之下,已经全然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记得心里洋溢着强烈的感动,真想和随便一个路人拥抱然后对着天空大喊大叫。不是社牛,所以只能停留在想。
当拿出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整只手都冻僵了,连点亮屏幕都费力。但光凭我的小iPhone 13 mini的摄像头很难还原极光的色彩,(而同学的相机可以把红光的部分拍出来)。摆弄了老半天只拍下一些不圆满的、“到此一游”般的留影,有点遗憾。单凭感光元器件绝对不足以还原自然景观的细腻与沉浸感,亲眼见到和在视频或照片中看到的,真的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只是因为纬度不够高的缘故,眼前的极光还是比不上摄影师在北欧拍到的、那种足以用上“壮丽”来形容的极光景象。眼前的,充其量是个“mini”版。若是有机会,真想哪天去看一眼“pro max”版的,那番视觉奇观带来的必定是另一种冲击感。
不知为何,在强烈的兴奋和惊喜过后,心中渐渐升起了孤寂的情绪。
尤其是目睹着那宛如天堂大门般的光幕渐渐在天边收缩、直至永远的消隐在纯净的夜空中时,脑海里莫名其妙回荡着一句话:“We've been abandoned.”
想起了电影中的恋人在绚烂到不真实的花火下拥吻的情形。
过去我以为,人们之所以在烟花下会自发地想与爱人相吻,完全是在美景与恋人触生的感动中,荷尔蒙催生下的本能。但我此刻有了不同的体会:比起感动,我想那大概也包含了某种更切入骨髓的孤独感和悲伤。
日本茶道中有个更为贴切的词语,叫做:“一期一会。”——巧合的是,两天后,前去追逐“紫金山-阿特拉斯彗星”的友人在贴文时,也同样提到了这个词语。
不过和那颗每六万多年才来访一次的彗星相比,极光都已经能算得上“平常”了,但却也还是会让人(尤其是对于那些并非居住在极地的人)不由自主想到:眼前这种动人心魄的景致这辈子大概是见一次少一次了。下一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时候了呢?
——当人身处在“日常”当中时,是很难冒出这种心情的。等到哪天不小心跳出了“日常”的循环,目睹了那些“超出日常之外”的景象,才会顿时惊觉人生的须臾,以及与身边之人相遇的宝贵。
当网红们总是宣传:“人生一定要看一次极光。它一定会改变你的人生观。”想必,也是出于类似的考量吧。不过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一直不怀疑人生短暂、相遇难得。即便是电波站的创作,其实一直有个偷偷刻在HTML中的隐藏描述:“每一次相遇都值得赞颂。”所以很遗憾经过了这次的极光之行,我的人生观似乎没发生太大的变化,反而对某些信念倒是更加坚信了。
在回去之前,我一直掰动着僵硬的双手,设法将手机中拍下的那些照片发送给她。此刻的她正身处大洋彼端,那边崭新的白天才刚刚开始。只是觉得我拍下的相片中微弱的残影、与天边的美丽景象实在相去甚远,不论怎么徒劳地调整,都完全无法将我此刻的心情完整传达。
“我真希望你现在就在这里。”对着手机中的她,我只好这样在末尾写道。
2024-11-11 02:00:13
大家好,这里是写什么都卡文干脆拿Velas Weekly练手的Zeee。
虽然这几个月电波站都陆陆续续有一些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但其实也并没那么重要的调整,但这次网站日志我只想报告一个重大功能更新。
那就是:我又把点赞按钮加回来了!
是的没错,在Issue 10里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说服自己移除点赞按钮有多少好处的文字之后,时隔半年我又把它“请”了回来。而且如无意外,大概率以后再也不会把它拿掉了。
这半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到底去除点赞的决定会不会过于武断。当然这段时间,即使没有了这个功能,我也写了几篇个人比较满意的文字,而且也还有更多有趣的文字正在产出中。
但我意识到了,这个网站其实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个人博客”。
在很久之前我就提到过,比起像是个人独立博客的“记录”职能,我其实更想将电波站视作一个“创作”与存放作品的地方。
因为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在记事本上所做的记录,都是一些稍纵即逝的灵感或者即刻的感想,但那些总是过于零碎和意识流,在不经“加工”的情况下贸然在网上公开会显得很奇怪。
我不需要通过文字跟自己建立对话。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依靠白日梦,我也能轻易感受到悲伤与欢愉,但这些感受却常常因为没有逻辑和过于强烈,而无法诉诸于文字。但我,又偏偏享受任凭这些刹那的灵感火花划过脑海,而无动于衷的感觉。所以我不热衷于单纯只为了记录的写作。反而如果没有来自他人的回应和支持的话,我其实也没有一定要写下他们的理由。
自建立电波站之初,我在这里所有的写作,只是为了捕捉到某个我认为十分珍贵的感觉:它或是来源于他人的作品,或是来自于我的生活,又或只是些凭空的想象。但我希望能花费时间保留它,并将其传递给未来的自己,又或是在阅读我的文章的你。这种“写作”本身就是带有“目的性”的。因为费时费力,这份热情也是需要通过回馈来维系(即便只是“点一下屏幕”)。但我不觉得这份功利心和自我表现欲是件可耻的事。
所以,我反悔了。我意识到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贪恋多巴胺刺激的渺小人类。只要有人给我赞和回馈,我就会很开心;不管点赞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但我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写得更好来回应;如果一篇自满的东西没有人看,我就是会伤心得想要死掉。我摊牌了,我不过是个别扭又爱打脸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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