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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博主,槽边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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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的猴皮筋

2025-07-13 12:09:00

 


在九个月不理发之后,我的头发已经能够遮盖住整条脖子。今年北京特别闷热,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毛发加上空气的保暖效果会有那么好,一旦走路或者喝热饮,就会有汗水顺着后脖颈流淌下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理解了为什么许多女生手腕上时常会有一根猴皮筋。因为有时候实在是太热,需要把头发扎起来方便散热。还有就是低头吃饭的时候,头发扎起来就不容易垂到碗里。即然如此,为什么不一直扎着?我猜可能是因为头皮可能会不舒服,然后长发垂下来可能人会显得更美一些。

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其实就那么简单。

如果我依然是每周剃成圆寸,那么我很可能就是个评论家,讨论手腕上的猴皮筋有什么社会学意义,有什么审美价值。但我现在后脖颈上盖了一层毛毯,在 36°C 的北京稍微感受了一下,就立即学会了换位思考,也就获得了非常直接的理解,包括理解了为什么猴皮筋要缠绕一圈毛线,薅头发的痛觉能够极大控制评论欲,同时增强理解力,都不需要什么思考。

我每天看网上的各种评论,感觉大家可以从留长发开始,从理解手腕上的橡皮筋为何存在开始,这样的话所有的讨论可能会更有意义一些。

前阵子有一天深夜,我的小区群里有个妹子突然发问:谁家有一条秋田犬?它在电梯里咬了人。后来这件事就变成了哀告,说是狗主人也没说自己是哪一户就牵着狗走了,只说有问题再联系。妹子自己也以为没事,等回家之后发现伤口正在出血,现在需要去医院。她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家,所以在群里问。

我看完第一反应是觉得哪里不对,这时候优先级最高的不应该是去医院处理伤口打狂犬疫苗么?查出具体是哪一家的狗,对于这两件事有任何意义吗?我就想在群里建议,先去看医生,其它事情后续可以再来处理。举起手机,我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猴皮筋,于是决定闭嘴。

因为被狗咬的不是我,伤口出血的也不是我。换了是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可能也未必能冷静清醒,条理分明地处理这件事。出了事,那就要找到负责人,这也是一种人的自然反应。我认为的合理处置方式,那是我在没被咬的前提下才有的所思所想。如果我身上的伤口一边在流血,自己一边又在想深夜去哪里看急诊才合适,那我可能也合理不起来。

事情后续的走向比我预期要复杂得多。妹子在群里的哀告,给人的感觉是狗主人肇事然后逃逸。于是,遛狗要牵绳的声浪就逐渐升高。一会儿之后,狗主人出现,解释说因为家里有孩子,大家睡得早,所以没有及时看到消息。然后已经陪着妹子去了医院看急诊,做了处理,并且支付了所有费用。最后补充了一句,狗本身是牵好的,是妹子在电梯里逗狗玩,所以被狗袭击。

风向顿时又转了过来,群里的狗主人们开始发声:没事不要逗陌生的狗这是基本生活常识。一晚上看着风向变来变去,我的个人观感就像是在看网络上的讨论。信息一点点披露,一点点完整,然后人们的态度就变来变去,一会儿换一种观点占上风。

我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猴皮筋,再次成功压制住了发言欲。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理解为支持或者反对其中一方。但我真的没有任何支持或者反对的想法,我的真实想法是大家不需要讨论,坚持遛狗要牵绳的人们,去经历一次自己牵绳但是有人过来逗狗,被咬之后自己半夜送人去医院的全过程;坚持不逗陌生的狗是生活常识的人们,去经历一次被狗咬,伤口出血,然后找不到狗主人,自己彷徨无措的全过程。

这样大家就获得了宝贵的理解,而不是获得了某个观点。因为观点和站位有关,而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自己永远都处在相同的位置上。而自身的感受是真实的,真实的感受会带来真实的理解。在理解的基础上,看待事物的观点可能就会宽容一些,也人性一些。

就像是人们说要理解女性的处境---「要理解」这种说法之所以会出现,恰恰说明其实理解不了。但是我的经历告诉我,起码留长发就可以瞬间理解为什么手腕上有猴皮筋,为什么猴皮筋要缠毛线。我还可以继续推导下去,比如说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女性留短发,甚至是剪寸头。基于这种理解,人就能控制自己的评论欲,比如说把自己的审美放在一边,因为和脖子上的汗相比,审美高低没那么重要,审美又不是风扇,也不是湿巾。

所以,要理解就要先穿上别人的鞋子去体会一下,真实感受尤其是疼痛比什么观点,什么论证都要强,它们才是理解的基础。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热闹和麻烦,大概率是因为观点跑在了理解之前,并且成为了自己身上的奢侈品包包和跑车,以及号召同类人群的旗帜---那只是因为没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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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尊重的感觉

2025-07-12 12:01:00



有人问我:在聚会的时候别人在玩手机,你会感觉到自己不被尊重吗?

我仔细想了一下,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五年前,十年前,也许我的确会觉得受到了冒犯,搞不好就要当场起身拂袖而去,最多随后在微信上补一句:「既然那么忙,以后大家还是不要见了。」

不过如果事情是发生在现在,我很大可能会根本不在意,对方尊重与否不是我关心的首要问题。这是因为在我的生活里,极少数亲密的朋友大家在见面时都会专心聊天,一个月里能见上一两面。而剩下的大多数我还愿意见的人,平均下来一年见一面都困难,而且这个频率还在拉长。

我这么讲不知道你能否理解:对于我而言,如今已经逐渐步入人生中不断告别,不断远离的年纪。我不是这个社会目前的核心人群,我没有那么多社会活动需要积极参与,这也就是说,我和其他人之间基于做事建立起来的联系正在松脱,大家之所以现在还会再相聚,更多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系。

因为还有这份情感在,所以我并不在乎别人见我的时候是在看手机还是打电话,对方自己感觉舒服就好。反正我也不清楚大家今生还剩几面可以再见,如果见过这一面之后就不再相见,那么我希望对方在见我的时候能够感觉自由自在。

至于说到尊重,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当我渴望他人认可,渴望他人敬仰的时候,我会很在意尊重这件事。但现在这一篇早已经翻过去了,他人认不认可,敬仰不敬仰,我感觉和我没多大关系。那个被认可的对象是我还是我的影子,那个被敬仰的点是真实还是想象,我想都需要打上很多问号,和我没有多少直接关系。

甚至于那个接受尊重的「我」,我现在也对它持怀疑态度。它的感受,它的存在,都很可疑。因为被人尊重,它就高兴。因为被人忽视,它就难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似乎不是那么自由,完全由他人控制。然后它的高兴和难过转瞬即逝,毫无痕迹,这让我也怀疑它的真实性,并没有一个所谓的「我」可以真实承接所谓的「尊重」,否则多少都应该留下个印子才对。

更进一步来说,我最近前所未有地强烈感受到大部分人和大部分事都是风,都是云,都是流水,都是偶然吹过自己身边而已。极少有什么我可以确定无疑地称之为「我的人」、「我的事」,它们只是在经过我的时候稍作停留,然后就继续流走。我认为这就是它们最自然的状态:流经、短停、流走。

如果是这样的话,态度肯定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尊重的短停和轻蔑的短停之间有多大区别,又能有多大意义?无非也就是让自己感受好一点或者是遭一点,但感觉高低的前提是自己还觉得这种事情有意义,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怎样的对待才对。我现在没那么多意义去在意,也没有那么多应该需要去坚守。

见面时玩手机,对于很多人而言是一种个人生活方式。仔细想的话,它就和见面时必须抽烟,必须喝咖啡,必须脱了袜子搓脚一样,如此这般人才会觉得放松自在。至于说尊重不尊重,可能在玩手机的当下,内心中都没有一闪念去思考,属于那种不假思索的下意识行为。
站在我的角度看,这属于不自由的状态,无觉察的状态。但是我已经不再年轻,并不想当头棒喝,或者幻想自己能够带去什么改变。棒喝是简单的,指出问题是简单的,给出建议也是简单的,但是一个人为什么会陷入不自由的状态,为什么茫茫然毫无觉知地不断刷手机,根本无法自控?背后的原因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去碰。我看到的只是一只手在刷一部手机,而我看不见的可能是对方背后背负的一座山。谁知道呢?

我参加聚会的时候不刷手机,这是我的个人选择。我不会把我的个人选择作为标准,要求每一个人都来执行。我在专心聊天,你在停不住地刷手机,说明大家在聊天方式上不存在共识。事情就是如此,我对此也就是这样理解:大家没有共识。但是在生活中,大家没有共识的时候简直太多了,没必要特意针对其中一个。

小口小口饮酒,轻言慢语聊天,这样可以消磨一个晚上。低头刷手机,心不在焉,偶尔接一句话,这样同样可以消磨一个晚上。假设这一晚在座的不是我,而是某位强力者,某位大能者,某位大家所喜所求所仰慕的人,那么可能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笔直地坐好上听一晚,那我觉得这样也并不自在。现在能拿出手机毫无心理负担地刷,说明起码在我面前人能够放松自己,那我的想法是为对方感到高兴,并且祈祷他有放下手机,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根本不碰的一天。

在我这里,如果见面还让我觉得快乐,那么我就还是会去见下一次,刮风下雨都去,至于去了对方是在玩手机还是脚丫没那么重要,因为我要见的是那个人,不在于他在做什么。如果见面让我觉得没多少意思,那么玩不玩手机都不会有下一次了,刮风下雨都是我不去的理由,因为那个人我已经看够了,没必要再去复习,今生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不需要什么被尊重的感觉,我尊重我的感觉就好。不存在什么「因为你在刷手机,所以我不要再见」一类说法,我的自我又不是完全寄托在一部手机上,怎么能让别人不断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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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力剥削

2025-07-11 11:54:00


上周脱不花在她的《长谈》节目里提到我分享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关于注意力剥削,于是这几天不断有读者前来询问查找这篇文章。其实,这里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来自《大西洋月刊》的一次播客访谈全文,一篇是我基于这篇文章写的《长谈》。

我猜想大部分读者应该不喜欢看英文文章,也不习惯看很长的一篇访谈文字稿---我知道很多人看到文字记录的对话会直接跳过,因为感觉并不好读,与其看文字不如直接听访谈。所以,我在这里根据《大西洋月刊》的这篇访谈《注意力战争》做一个专门面向《槽边往事》读者的「脱水版」,帮助大家快速了解这一次访谈的核心内容:

《注意力战争》

这期播客的内容是MSNBC 主持人、《海妖塞壬的召唤》(The Sirens’ Call)一书作者 Chris Hayes 接受 Hanna Rosin 采访的录音。这本书从一条短信、一声手机震动切入,揭开一个时代性的难题:注意力正被精密设计的机制日复一日地侵蚀,而人类对此几乎无力反抗。

播客中Hayes 讲述了一段经历:自己坐在沙发上,原本正在专心读书,大但手机一震,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查看。这一刻,主动的专注被迫让位于不由自主的反应,仿佛大脑在瞬间被劫持,注意力化作碎片,飘零在空气中。所谓注意力资本主义,正是借由这类微小而频繁的瞬间悄然运作---在用户意识尚未觉察之前,已完成了窃取。

Hayes 说:「信息是海洋,你能跳进去;但注意力是船,越少的船就越昂贵。」内容日益泛滥的今天,真正稀缺的从来不是信息,而是那艘承载思维的船---也就是人类有限的专注本身。

他的比喻直指本质:工业时代,资本以机器为媒介夺走工人的时间与体力;如今,资本以算法为中介攫取注意力与意志。这种掠夺并不留有肉体的伤口,却足以撕裂精神的结构。年轻人刷着手机,沉迷于一波波更新的动态,精力耗散而不自知。

而那种「被看见」的渴望,更是这个系统运行的核心燃料。屏幕前,点赞的数字、评论的提醒,看似是连接的回响,实则是网络平台猎获用户注意力的诱饵。它满足了“存在感”的幻觉,却抹去了真实人际之间的温度和维系。

在这次访谈的一个片段中,一个孩子谈起自己对父母刷手机的感受。他说,那种父母盯着手机不断刷新,自己「被无视」的感觉让他觉得无聊、被抛弃,而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父母盯着屏幕。这一幕正是数字时代的缩影---家庭空间被无形割裂,屏幕成了人与人之间最坚硬的墙体。

Hayes 援引人类进化中的生物机制来解释注意力是如何被操控的。甜食能刺激愉悦感,小孩的哭声能唤起本能反应,而手机通知、红点提示、点赞数字,正是对这一机制的精准复刻。一条弹窗提醒,就是一个经过包装的钩子,借由身体深处的反射弧,把人的感知钓回系统设定的路径之中。

不过,他并未止步于批判。在播客后段,他也提到了那些试图重新夺回专注权的人:有人关闭通知,有人设置「专注模式」,有人组织线下读书会和实体交流。这些微小却真实的尝试,正在构建属于自愿注意的庇护所。

想象这样的场景:夜晚,一张木桌,一群人围坐,手中无手机,交谈着某本书的细节与情节。注意力在那一刻集中、完整、温暖---这是注意力资本主义所无法入侵的领域。

Hayes 提出一个极具穿透力的观点:人类出生之初,依靠哭声迫使大人回头,那是注意力作为「生存的前提」的第一次体现。在那一刻,注意力就是生命的社会契约。文明初期的人并不忙碌,注意力是面对面的、具象的、彼此回应的。如今,社交媒体将目光指数化,陌生人的注视流动成了快感的来源,而熟悉的连结却日渐疏离。

这种结构性的异化,已不再局限于名人。注意力的「被看见」机制如今已全民普及,青少年在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次发言、每一条视频,都是在进行一场与注意力系统的交易。他们感受到的目光,既熟悉又疏离,既令人振奋也令人脱节。

博·伯翰(Bo Burnham) 在《八年级》(Eighth Grade)里呈现的正是这一点:那一代少年少女,正在体验一种从前只属于明星的注意力幻觉---焦虑、不真实、难以承受。但这种体验,如今已成为成长的一部分。

在信息喧嚣中,人们一边滑动页面,一边丧失方向。而 Hayes 在播客里发出提醒:并不是因为刷手机可耻,而是因为每一次「被迫注意」都在构建一个全然陌生的自我。这不是批评,而是一种同理的唤醒。他说:「我们都喝了那杯水,但也可以自己找一瓶好水喝回来。」

也许,人们终究会意识到:那声手机震动,不只是信息的来袭,更是意识被唤起的警报。学会在那一刻稍作停顿,为内心留一口气的空间。哪怕只有一秒,也是一种将自我从数字深渊中拉回的胜利。

这一期播客提供的,不只是内容,而是一次注视本质的机会。在一个连发呆都需要被提醒的年代,如何安置注意力,终将成为一个人理解生活、理解自我、理解自由的根本命题。

(甩干完毕)

读者们为什么会对注意力经济、注意力剥削、注意力资本主义这些词汇如此敏感,其实我也感到很好奇。我个人认为,注意力剥削只是这篇访谈里的一个类比。把现代人的注意力类比为工业时代工人的时间和精力,套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把资本主义对注意力的控制,和透过控制赢利的行为作为新时代里的「剥削」。

大家对于这些词汇的敏感,说明自己思想库里的武器有限,于是选择也就有限。我不知道大家读完脱水版之后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就批判的力度而言,Hayes 把注意力剥削转化为一个纯经济问题,这是一种极大的退让和削弱。它当然是个经济问题,但驱动这种经济模式不受打搅地运行下去的,又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也可以选择完全不用那一套意识形态的话语,换一个角度再来讨论这件事情,那就是在现代社会里有两种很强的趋势。一种是不断把人从群体中剥离出来,从地方、家族、家庭中剥离出来,成为孤立无援原子化的人。另外一种是不断把人进行异化,人变得越来越适应现代社会的同时,也就越来越不像是一个人。要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哪怕三十年前,手机也不是人类身体的外在器官,但是在今天你很难想象一种没有手机的生活。

当一个人不断原子化,不断异化,他就从自然界脱离出来,从人群中脱离出来,从亲密的情感联系中脱离出来,逐渐变得越来越抽象。一个极度抽象的人,他的最大价值是什么呢?在极度抽象之后,他的血肉之躯,他的时间精力,他的情感体验这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他自身就是一段信息而已,一堆数据而已。所以在今天,占有、控制信息和数据是所有平台最为热衷去做的事情。而所谓的注意力,就是个人和平台之间交互信息和数据的必要接口,钱总是从注意力上产生出来。

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注意力剥削是人类自己选择的结果,是所谓现代性的成果。它并不是因为出现网络平台之后才发生,而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人们一点点放弃,一点点变异,最终达到了平台可收割的程度。这就像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越高,教育程度越高,收入程度越高,生育率就越低一样---好事不会让你全给占了,你得到一些便利,你得到一些提升,那么你就要放弃一些东西。

当然我很高兴有读者关注这个问题,哪怕它目前看起来还暂时无解,因为文明总是孕育着毁灭自身的力量。不过作为个人,其实大家目前还是有选择。就像是昨天晚上,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约我下楼喝啤酒,介绍两位新朋友和我认识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样---我在三个小时里没有碰一次手机,而他们三个人手机不能离手,其中一位甚至在我们聊天时用手机看网球比赛。

这都是个人选择,我选择专心聊天,而他们选择带着三部手机参加聊天。如果你问我的观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看到了束缚,我看到了不自由,我看到了主动拥抱异化。

最后,我希望你有逃离的勇气和幸运,我希望意识到你还有选择。

《注意力战争》原文地址:
https://www.theatlantic.com/podcasts/archive/2025/01/chris-hayes-attention/68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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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滇池的路上

2025-07-10 12:03:00

 


小时候我骑自行车去过很多次滇池,一开始是走乡村里的老路,后来是走新修的高速路。回想起来,我更喜欢在夏日骑车在逼仄的乡村路上,看着身边连绵不断的稻田。那时候我感觉滇池很远,需要在大太阳或者雷雨里骑行很久。

其实去到了滇池之后就无事可做,因为重点从来就是「去滇池」。我曾经在滇池边的公园里划过鸭子船,也曾经在那里的旱冰场摔过很多次,但这些都和滇池无关,因为在别处同样可以做这件事。心里想着一面大湖,低头不断蹬车,朝着稻田的尽头,远处的睡美人山前行,是这件事驱使我一次次出发。

如果说每个人在年少的时候都曾经向往过无数个远方,那么滇池对于我而言就是距离最近的一处,也是最具体的一处。在初中的时候,无论是滇池还是路上的风景都和昆明城市迥然不同,出了城就像是跨越了某种看不见的边界,进入了另外一个天地。那时候的滇池甚至还带着一些蛮荒色彩,乱树长草丛生,根本不是后来那种规整的模样。

很多年后我看到象群北上、进逼昆明的新闻时,我非常肯定象群是想去看滇池,并且,它们想看的也是那个蛮荒的版本,没有高速路和公园的版本,那个版本更适合夏日漫游。

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再骑车,三十多年没有重履那条通往滇池的土路。奇怪的是,我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在深圳在杭州的时候,眼前会莫名其妙出现当年路上的风景,它们依然非常清晰,我甚至因此感觉到熟悉的风吹拂我手臂上的汗毛,仿佛我依然骑着那辆白鸽牌破自行车,链条壳在身后叮当作响。

小时候想象中的远方我早已抵达,而且不止一处。身在这些远方,我的内心里却总是会想起滇池,曾经距离我最近的一处。如今人在天南海北,滇池反倒又成为了真正的远方。人可能就是这样吧,一辈子在远远近近之间来来去去,在弯弯绕绕的路上兜兜转转。年少时总是想着山外是什么,中年时回望,却看见长路迢迢,群峰在身后升起,白云缭绕。经常一瞬间恍惚,失重感来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人们经常会问一个问题:你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前我有过许多答案,我对许多个时刻深具信心,觉得我在其中感受到的幸福确凿无疑,而且会永续存在。然而随着时日流逝,就像是当初和我一起骑车去滇池的小伙伴逐渐在我生活中销声匿迹一样,那些我曾经深信不疑的幸福一刻也都褪色消散了,如同云彩,琉璃,昙花,水晶杯一样。

在这消逝和崩坏的过程里,夏日前往滇池的路途却从不曾有丝毫磨损。随时会出现在我面前,随时会进入我的梦中,随时因为轻微的声音颜色味道突然触发,在面前猛然展开。我现在认为,在那路途中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无论是哪一次前往滇池,无论我记得还是不记得同伴。

因为类似的一幕在我的人生中一次次重现:心中想着一面大湖,骑车朝着那里前行,一路上颠颠簸簸,穿越稻田,穿越雨带,心里根本不去想抵达之后要做什么---这件事,这种状态本身就让我感觉到幸福。而在所有的湖边,在抵达的那一刻,我总会觉得无事可做,满足和快乐飞快消退,感受不到任何幸福。

什么是幸福?对于我而言,可能是指我只能看到远处白云落在群山之上,身边只有连绵不断的绿色稻田,但是我心中确信在稻田尽头和群山之间有着一面湖水,于是低头奋力蹬车---那就是属于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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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工张师傅

2025-07-09 12:14:00


在北京的这个苦夏,因为张师傅的缘故,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最早认识张师傅,是在前年换客厅顶灯的时候。我觉得客厅太过昏暗,就决定换一个巨大的智能顶灯,这样我可以坐着用语音控制灯光。厂商很乐意卖东西给我,但是安排师傅上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什么要等排期。

听到「排期」两个字我就有应激反应,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做产品经理时和开发人员打交道的那些不愉快经历。所以我打电话给物业,请他们安排小区自己的师傅上门帮我安装,来的那个人就是张师傅。

张师傅身量不高,身材单薄,站在铝合金梯子上高举电钻晃晃悠悠打眼,看得我心惊胆战。又不能随时抬头,因为粉末正在纷纷扬扬而下。之前我让他看一下安装说明书,他一摆手:「不用!」。结果就是他拿着新灯具在天花板上摆弄半天,不断说「咦」,然后又问我要说明书,骑在梯子上临时研究。我心里憋了一句话没说:到底行不行啊?

我在地上怀疑,张师傅在梯子上一边打眼,一边说话:「我靠!怎么那么硬?!」正说话间,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声响,然后就看到一圈火花从我头顶飞溅而下。电钻暂停,张师傅低头皱着眉头看着电钻:「靠,是钢筋!我靠!钻头断了!」

我问张师傅怎么办?他说:「没事,我去再换个钻头,放心,今天一定帮你安装好」。

这就是我第一次和张师傅打交道的过程,他是小区专业电工,最后帮我安装好了客厅顶灯,代价是中间跑回去又换了个钻头。后来,我们打交道的模式都是这样,中间总是会出状况,总有反反复复。

北京今年夏天又湿又闷又热,我感觉有七八成江南梅雨天的意思,家里我收藏的葫芦底部都会悄然生出一圈青霉。在家里我觉得坐立不安,思来想去最后发觉是空调温度不够低,不够低的原因是出风量少。于是我又找小区物业,物业又派来了张师傅。

张师傅把我家天花板上所有能打开的口都打开,反复检查了半小时,告诉我是因为年久失修,空调管道里的风阀坏了,里面的叶片无法调节到正确位置,所以会阻拦风道,造成出风口风小。我问他怎么弄?他先是按照本小区常规回答方式告诉我说:没办法,年深月久,这款空调早已经不再生产,你去问问厂家看有没有配件。
本小区维修工有一个万能回答,那就是:没办法,机器太老旧了。一边说这个话,就可以一边朝着大门走去,准备脱下鞋套消失。那天张师傅还没来得及下梯子我就打开手机搜索,发现厂家提供风阀,400 一个。张师傅听见这个价格,停住脚步,转身原地就蹦了起来:太贵了!你别买!根本不值当的。

我看那所谓的风阀也就是一些PVC 塑料材质,突发奇想,就问张师傅:「你说这玩意儿我看挺简单的,要不我在网上定做一个?」。张师傅听了这话,两眼放光,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感觉兴趣比我还要大。我们俩就那么并排站着,拿着手机搜索网上的定做店铺,研究哪一家的什么产品和现在这一款类似。最后选定了一家,我就把定制的事情全部交给张师傅,请他去和店家交流,定制风阀。

事情很顺利,一周之后张师傅带着新做的风阀上门安装好,价格只是 130 块,他给我看了淘宝的成交记录。整个过程里,看起来他比我还高兴,还要更满意一些。我怀疑是因为很少有住户提出这种要求,大家更多时候只是对付着用,对付着过,不大喜欢冒险尝试新方法。

一周之后,我的空调室外机的压缩机崩了。

事情就有那么神奇,邻居们像维护老旧瓷器一样维护设备看来还是有道理的。尽量别碰,尽量别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在一个古老的小区里,一切设施设备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微妙的平衡确保设备刚好能够运转。也许,当初我没有新定制一个风阀,让风量保持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压缩机就不会出事。

没办法,我只能找空调原厂家,等了 2 天,用了一下午把空调大卸八块,然后更换压缩机和氟利昂,最后再重新把室外机拼装起来。等到了晚上,空调运转一切正常,但是我又一次坐立不安。这一次我有了经验,一检查发现果然又是出风口风量微弱。

在这个又闷又热又湿的夏天,一切都在重复,一切都在循环,一切从起点转一圈又回到起点。

我再次拨打物业电话,这次来了一位陌生的师傅。师傅从进门到出门不超过 3 分钟---敲门,穿鞋套,进门,走到空调出风口,伸手摸一摸,然后就是那句经典台词:「没办法,机器太老旧了」,说着这话转身就开始往门口走。我没有挽留,因为我还认识张师傅,因为我知道张师傅每次不可能就来一回。

第二天我对物业特别指定了张师傅,电工张师傅,那个身量不高,身材单薄的张师傅,我就希望他来。张师傅真的来了,又花了半小时仔细检查,开关机做对比,把吊顶上所有的检查口都打开,检查完所有的风管和滤网。最后,他确定问题出在旧风阀的叶片上。当初因为有吊顶不好拆,他只能留着旧风阀,直接加装新风阀。如今风力加大,把旧风阀里的叶片吹得移动了位置,再次阻塞风道。

张师傅锁死了旧风阀叶片,风量立即变得汹涌起来,房间里的温度第一次在白天下降到 28°C 以下。根据以往的经验,我非常确信这一次维修之后空调就不会再出现问题。因为历史反复告诉过我:张师傅一定要来两回。

我很感谢张师傅,也非常喜欢张师傅。虽然张师傅每次维修都要来两回,但我完全能够理解。在秉承对付着过,对付着用的小区维修师傅之中,张师傅是唯一的异类。因为他在面对古老的小区里的古老设备时,不肯低头放弃,依然想要真正修好,依然对新方法有兴趣。所以,他遇见的麻烦会被其他师傅多几倍。他大可以背诵完台词转身就走,但是他没有,他选择去修,他选择再上门一次。

对此我现在已经完全习惯,在一边看他做事的时候,我内心里再也不会有「这人究竟行不行啊」的想法。在第一次他来过之后,如果问题再次出现,我也不会因此动怒。事实上,我有点盼着赶紧出问题,这样张师傅就可以来第二次。而经过第二次之后,事情就会得到解决。

张师傅的专业是电工,但是现在家里的所有维修我都找他,并且自觉在他报的维修价格上乘以 2。我认为我这么做是在对这个社会尽个人义务,应该区别对待,让愿意乐意维修的师傅和习惯于背台词的师傅有不同的对待,我不说社会因此会变得更好一些,这个的话太大了。但起码在我这个小区里,张师傅会知道有个铁杆粉丝理解他的想法,支持他的工作方式,哪怕就只有我一个人也都是好的。

我觉得能够支持张师傅这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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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的心每天要来去多少回

2025-07-08 11:35:00

 


每天都会有读者来找我留言或者私信「告解」,365 天全年无休。其中忏悔的人很少,因为我并没有可信到那个程度,适合倾诉隐秘。不过表示后悔的人很多,他们需要一个人知道自己内心有缺,然后帮着一起背负。

人人都会后悔,而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人人都应该怜悯并且宽恕自己。

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因为一个人当初做下一件自己如今后悔的事,都因为不得已和不自由。不得已的意思是当时所知所见有限,不得不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出选择,然后选择了一个在今天看来是错误的选项。怜悯的意思是不要站在今天的后知后见上,去指责当时那个严重受限的自己,这不公平。没有当初那样的错误选择,一个人哪里有现在的所知所见?

一朵盛开花不该否定自己在泥土里的根,就是这个意思。

不自由的意思是人心通常是被遮蔽的,被情感,被欲望,被利益所遮蔽,然而人对这种遮蔽并不是随时都有觉知。在当下的那一刻,被遮蔽的心认为那就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于是有了真实的行为。等到云开日出,自己用一颗清明的心再去观察时,就会觉得后悔。怜悯的意思是不要用完人的要求来要求自己,如果总是要那么自我要求,人就会永远活在各种后悔里,因为你总是达成不了那个要求。

并且,执着于做一个完人,随时保持理性在线状态,这不同样是一种遮蔽吗?

在忍受后悔折磨的同时,人们却又很享受对于未来的幻想,很享受对于未来的操心。前者让人无来由地开心,后者让人无来由地焦虑,但是内心因此充实,仿佛自己真的在未来达成了什么目标,或者采取了什么真实行动一样---然而一切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人会对没有发生的事或喜或忧,也会对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感到后悔,这就是奇怪的人性。

在我看来,它们根本就是同一回事。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想象或者悲观的焦虑,同样是因为不得已和不自由。此时此刻,一个人的所知所见依然是有限的,在这有限之中,产生忧和乐的情绪都没有多少道理---你有你的想法,然而上天有上天的安排。同样的,对于未来或喜或悲,那是因为一个人极度渴望在未来发生什么,或者极度回避在未来会发生什么,这种心念之强,以至于一个人对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会产生强烈的情绪,仿佛它就在眼前一样,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演对手戏。

那么很自然地,对于已经发生且无法改变的过去而后悔,就相当于是坟头蹦迪。虽然知道根本不可能让枯骨起来和自己共舞,但是保持蹦迪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仿佛自己真做了点什么。

这七八年来,我一直在网上卖菜,卖云南的菌子,卖云南的月饼。菌子受天时影响,年成不好,我就算是浑身有通天本事也没有把更多菌子变出来,营收就会下滑。月饼受心情影响,不买月饼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理解,每一年中秋节和十一之间的间隔远近直接决定了人们想不想买月饼,每一年中秋前民众对于当年中秋节的态度都会起伏不定。有些年头人们很早就会想着买月饼,而有些年头人们到中秋节前两天才开始想:是不是应该买两个意思随便应下节气?

所以我一直在接受同一种训练:去年无论卖得好卖得差,和今年没有任何关系。今年就是今年,新的一年,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延续去年辉煌,什么弥补去年错误,全都是幻想。今年一定有今年的新剧本,最好忘记去年的经验,全心全意去感受今年的天时和人心,它们每年都有每年的新特点,它们总是变化在先,然后我需要及时发现并且跟上。

今年无论卖得好卖得差,只要这一年还没有结束,那么我就得全心全意在属于我的这点时间里继续销售。停下来开始想「明天怎么办」这种想法太过奢侈,因为明年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而我把注意力从此时此刻的售卖上移开,转到明年的所有可能性上,等于是放弃了现在,等于是在为明年制造一个糟糕的开局。

从这种持续不断的训练中,我不得不学会---也是不得不接受一种认知:要同时放下过去和未来,连带对过去的后悔和对未来的期待。过去未来,放下;后悔期待,也放下。不管自己心里是怎么想,也不管自己的情绪多么强烈,倾尽全力专注在此时此刻。因为只有自此时此刻,我才是在真做事,我才能真做事。虽然做事未必能改变过去,但是做事可以决定我如何抵达未来。

同样的,在此时此刻做事,我依然是在受限的情况下做各种决定。就像我此时此刻并不清楚今年的天时,也不知道民众的心态,但是购销和生产合同现在就要签署,不确定的风险随之产生。但我不会苛刻自己,我不会去幻想我做出了在未来看「正确的决定」,我只考虑根据此刻的现实条件,我能够我应该做出什么判断。因为受限的缘故,假设未来的现实并不符合我的判断,我完全认,没有问题,我认。只要从众能学会判断的新要素,新标准,我就可以接受,因为我还会有下一年的此时此刻需要去应对。

我依然是在不自由的状态下做各种决定,此时此刻在我内心里肯定有恐惧,肯定有贪婪,肯定也有幻想。它们经常跳出来,不断骚扰我的判断。要么拉着我向前狂奔,要么拖着我向后防御,要么把我转起来,在关于未来的想象中陷入微醺似的快乐。所以我要花很大气力一一分辨:此时此刻我这个想法,我要做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如果是恐惧,我要辨认出恐惧来。如果是贪婪,我要辨认出贪婪来。然后尽量减少它们的影响,保持相对的清明去做决策---我知道,永远只能做到相对清明,但我可以接受,能比根本不做不到多一点点就可以。

你看,其实我需要做到的就是两点:从过去的失败里多学一点点,对未来的设想里多清明一点点。我不会期待我过去总是能做对,做出来的事情都能符合我的心意;我也不会期待我能随时保持 100% 的清明,完全不受情绪和欲望的左右,一切决策都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不要那么多,我只要一点点,能有这一点点就很好了。最后,我努力做了属于我自己的这一部分努力,剩下的都是老天安排,我改变不了他老人家的想法,决定不了今年哪一片云彩会下雨,那我选择接受就可以。

对于我而言,没有所谓过去的一年,也没有所谓未来的一年,只有今年这一年,只有此时此刻。每一年都是新的一年,每一刻都是新的一刻,都需要自己认真面对,都需要自己全力应对,以至于没有时间去后悔或者是期待。卖菜是这样,写文章也是如此,我的过去是因为我在属于我的当下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我的未来同样由我的此时此刻所决定。你问我过去是怎么做到的,你问我未来会怎么延续,我不知道答案,因为我浸没于现在。

最后,也许这些话不应该我来说,但我想还是最好说出来:一个惯常于后悔的人,通常也容易苛刻他人。因为他不肯怜悯自己,也就不会理解和同情他人的处境,更容易呈现出威逼和强迫的态度来。因为他心中有后悔,自身又无力弥补修正,他就会把这种缺憾投射到他人身上,威逼他们必须做到完美,必须达成自己的期待,似乎这样就能弥补自己的心头有缺。

也正因为总处于这种心头有缺的状态,他们所看到的世界和他人也总是有缺陷,于是他们就总是不高兴,不满意,内心总是无法安歇下来。所以,看起来后悔是一种属于个人的情绪,但事实上,它会影响自我,进而影响到身边的人,最后影响到这个世界。一个总是不开心,不满意,徘徊于过去不肯离去,不肯怜悯自己的灵魂,对于世界来说就是一个源源不断的麻烦制造机。

人们总是说自己很难对他人升起慈悲心,那是因为对自己都从不肯宽恕,没有一秒钟肯停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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