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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博主,槽边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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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讲一遍故事

2025-11-19 12:00:00



我发现所有的故事都不止一种讲法,有些讲法是人们喜欢听的,但有些讲法是人们真正需要的。今天我想重新讲一遍当年我升学的故事,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一个版本。

故事的通行版本是这样的---1990 年,我的中学校长在中考前,突然对我们 8个初三班同时宣布:每个班的前十名不得报考本市其它重点高中,必须报考本校高中部。入学之后,校方承诺把所有这些尖子生组成一个重点班,配备最好的师资,最强的资源,三年后冲击高考。最后,责成每个班主任检查这批学生的中考志愿,凡是第一志愿不填本校的,一律不予收取。

在这个版本的故事结尾,学校真的组成了一个重点班,就这样我们在母校待了六年,而这个重点班的大学录取率达到了 90% 以上。又因为重点班极度拉仇恨,造成其余几个高中班在三年里始终急追直赶的态势,最终大学录取率整体比往届高出一大截。从此一挽本校二流重点高中的颓势,恢复了市民对学校的信心,校方随后把这种重点班策略固定下来,变成传统---

这是我在二十多岁时写过的版本,现在我的年纪要乘以 2,在这个年纪我有另外一个版本:

如果我回到35 年前,面对懵懂年轻的自己,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小朋友,你会不会做算数?校长如何说,如何承诺是他的个人演出,但是算数不撒谎。

初中8 个班,每个班的前十名加起来是多少人?80 人。那么,学校的教室极限能容纳多少人?不超过 65 人。那么好了,80 个人报考本校,组成一个重点班,重点班最多接收 65 人,还有 15 个人怎么办?

也就是说,以我的社会经验来判断,校长在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完全履行承诺。即便他想履行,他也没有办法实现。没有那么大的教室装下 80 人,也没有那么多的师资可以组成两个班,因此他注定要食言---这是理解整件事情的基础。

那为什么他敢于如此承诺?因为人心贪婪又恐惧。每个班的前十名都想上重点高中,但是以本校初中部的水准,即便是每个班的前五名,很多人都卡在一流重点高中的录取线上。而本市的政策是填报一所重点高中,一旦失手,不会调剂到其它重点高中,而是直接放到普通高中---这就是恐惧的来源。

本校是二流重点高中,但是重点班,但是集中师资,但是优先录取本校初中应届生,这三点加起来就是明晃晃的钩子上的一点点饵料。看起来很是诱人,很是把稳,避免了中考的一切不确定性---这就是贪婪的来源。

但是在恐惧和贪婪之间,还没有取得完美的合力,所以校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下达明显违规的行政命令:班主任拒收志愿。加上这一道命令之后,恐惧那一端的力量增强了,于是整件事情沿着报考本校的方向行进,因为在这条路上决策压力最小。

几乎所有的每班前十名都填报了本校,而且都顺利录取。入学分班那一天,校长果然撕毁了协议,告诉坐满阶梯教室的家长和学生:不存在什么重点班,本届一共 6 个班,每一班师资力量都很雄厚,看孩子喜欢什么学科,选择对应的班主任就好。
当然有一个重点班,区别在于有些家长和学生早就知道具体的班级,而有些家长和孩子还在等待履行承诺而已。同在一间阶梯教室里,人们看似坐在一起,其实坐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同样的一面黑板上写着 6 个班级和班主任的名字与学科,有些人只看到一个编号在灼灼发光,而有些人看到的是一排 6 个数字和名字,不知道应该选哪一个才对。

最后我去了重点班,不是因为校长慈悲,单纯是一位来自学校大金主单位的子弟---我刚好认识的初中邻班女生,在选定离场时经过我面前,用手对我暗自比了个数字,用嘴型无声地反复念那个数字,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她的一个善念,我的一瞬相信,让我赌赢了那一回。

今天我重新回想起这个故事,依然不得不承认,校长设置的钩子和火圈非常精巧。但是此刻的我对这个故事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不是什么算数很重要,什么信息对称很重要,什么社会地位和资源很重要,因为当时就没有,也不会有空降。你不能思考如何无中生有,直接改变故事基本设定。

但有一点的确是可以做的:即便算数不行,信息屏蔽,毫无地位和资源,但是心是可以改变的。在这里,「设置精巧」意味着什么?因为它需要小心仔细地操控人心,操弄什么?操弄贪婪和恐惧。而精巧的对面是什么,是一力降十会。当时也有三四个同学根本不听,根本不在意诱惑,也根本不在乎威胁,硬填了自己心仪的学校,扬言学校不收就直接交去教育局。最后,他们都去了更好的重点高中。

这就是一力降十会,自己想要填报什么学校,后续发生什么结果自己都认,都承受。于是,再精巧的设计也无法发生作用,因为对方既不受诱惑,也不受威胁,对方只在意自己的本心,并且愿意为此支付代价。算起来,那天在阶梯教室里选班的人,最多只有一半知道具体哪一个才是重点班---很明显,重点班还有很多名额要留给相关方。剩下的那一半人,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一位愿意比手势的女同学,而我们这一半人其实并不一定要走到这一步,进入这种尴尬的局面里。

那个下午,我选对了班级,相比之下算是很幸运,也很成功。但在今天我看来,那是一次大失败。因为自己怯懦的缘故,把命运交于他人之手操控,只是在最后一刻才逃离,而逃离的原因也是因为虚无缥缈的气运---那天我不是坐在前排,那天如果我没有磨到最后,那天女同学如果没有从我面前经过,那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何谈什么成功?

当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的能力,你的勇气,尤其是你的个人意志是你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个人意志控制在谁手里,这大概也是自己唯一可以争取的东西。

好了,两个版本的故事都讲完了,你更喜欢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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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醉茄在印度

2025-11-18 12:22:00


可能有人知道南非醉茄,一种天然植物,据说能够产生促进多巴胺合成的物质,让人肌肉放松,夜间容易入睡,所以经常作为一种保健品售卖。但南非醉茄的真正产地是印度,我怀疑「南非」两个字其实是「南亚次大陆非工业制品」的缩写。

有理由那么怀疑,毕竟早就有人拆解过「巴西松子」。市场上又大又香,价格贵到咬手的巴西松子,其全称是:巴基斯坦西部产松子。它和南美洲,和巴西,和葡萄牙语没有一毛钱关系。如果巴西松子是成立的,那么我对南非的扩展理解应该也没有多大问题。

你发现没有,这两个例子有一个共性,就是人们在起名的时候会尽量把地名放在更远的地方。印度近,南非远。巴基斯坦近,巴西远。你想要让什么商品卖得好,起码要跨一个大洋,两个大洲,感觉是越远越强,越远越香。你试着比较一下:土耳其烤肉和韩国烤肉,你觉得哪一个可能更香一些?

地名很重要,除了地理距离之外,地名本身也会对商品有额外的加持力。比如说砂糖橘,听起来感觉就很甜,甚至感觉糖分都已经在橘子里结晶,一口咬下去会有咔擦声。这个名字简直太好了,在文学上已经达到了让人产生通感的程度。不过很多人也很清楚地知道,砂糖橘的砂糖是个地名,表示这种橘子的原产地:广东省四会市黄田镇砂糖村。砂糖橘,也就是砂糖村出产的橘子,和龙井茶是一个构词法。但这个地名就是好,起码比「黑瞎子沟」在卖橘子上要更好。

再比如说基围虾,一听就像是进口货,即便不是,估计也是广东什么地方的特产,而广东人最会吃海鲜。如果你要是把名字都写全---基地围场养殖虾---那么瀚海都会因此而干涸,基围虾也就在瞬间堕落为罗非鱼的水准。老婆饼没有老婆可以忍,但是「基围」不是英文的粤语发音,甚至都和大海没什么关系,这个不能忍。

这些年我一直在卖香格里拉松茸。这个地名也不错,2000 年的时候,迪庆州中甸县改名为香格里拉时引发了很大争议,我还在《中国青年报》上专门写了文章表示支持,核心论点很简单:如果高原上的农牧民能够因为这个新名字而获得更多收入,改善生活,改什么名字不可以呢?现在看来事情的确是这样,我卖香格里拉松茸就要受欢迎得多,如果还是叫「中甸松茸」就会差很多,叫「德钦松茸」可能略好,但都比不上四个字的香格里拉。

中国人对四字地名有一种神秘的迷恋。可能是因为四字地名在音韵上富于变化,更能够激发人们的想象,所以《乌兰巴托的夜》一定是更浪漫的夜晚,西双版纳烧烤一定会有更美好的滋味,而香格里拉松茸肯定带着来自雪域的灵息吹拂。以上除了乌兰巴托我没去过,后面两样我亲身测试过都是真的,但有了名字的加持之后,就更有说服力和传播力一些。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二十多年来我的博客、公众号都叫《槽边往事》?朋友,这就叫做动脑子,你再想一想易烊千玺的父母当年......爱因斯坦、奥本海默就不说了,波尔、费米他们亏就亏在只有两个字上。

起名是个大学问,如果当初上网时我起名和菜头子或者直布罗陀菜头,简直不敢想象今天的成就。但大家都还有机会,所以,请给自己起一个好一点的网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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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刷刷

2025-11-17 12:56:00



有些时候,我写文章讨论某个当下的热点事件,在留言区里会齐刷刷出现很多条一模一样的留言,因为那是关于这件事情的网络金句,许多读者都会用这条金句来抖一下机灵。对此我很反感,因为在他们看来,那句话简直精彩极了,而我看到的则是同一句话在刷屏,烦不胜烦。

之前我觉得这是我个人修养不足,无法体会到别人得到一句金句时内心的喜悦,和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的冲动。这几天,一份来自《心理学通报》(Psychological Bulletin)上的系统综述和荟萃分析研究论文正在网上流行。这份题为《信息流、感受与专注:系统综述和荟萃分析探讨短视频使用与认知及心理健康的相关性》【1】,分析了71项研究、共计98,299名参与者的数据,探讨了短视频的使用对认知和心理健康的影响。

论文的结论就不写了,不用看你也能猜到。你不刷短视频,看了你会自满或者自傲;你刷短视频,看了你会觉得焦虑或者愤怒。所以,我认为不看可能较好地保持心理健康。不过在相关的网络讨论里,我看到了一条很有趣的留言,它刚好解释了网友不断刷同一句相同金句的现象:

「这是最低成本参与讨论的方式。」

当然,这句留言的用意并不是解释人家刷金句,而是解释为什么人们刷短视频,而且刷相同的短视频,而且要把相同的一条短视频刷到哪里都是。但我认为原理是一样的,它也说明「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这一真理。在短视频出现之前就是如此,无非是短视频可以帮助人们把复读机这件事做得更有效率。

于是我也理解了自己究竟不爽在哪里---我就像是一个忠厚的老公或者勤勉的太太,每天努力换着花样做出一餐饭来。然后餐桌对面的那个人,每次吃完都用自己从网络探店节目学来的一句话点评:入口即化。红烧排骨,入口即化。油炸带鱼,入口即化。蒜蓉青菜,入口即化。番茄蛋汤,入口即化。再好的一句话,听太多次之后也让人想在菜里下巴豆,这样入口即出,能落个耳根清净。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从小学开始,教师就会在黑板前弯腰拄着讲台问一句:还没有其他的解法?我认为这句话很关键,听得进去的孩子,听进去而且做尝试的孩子,可能未必在每一次考试里都能取得好成绩,但是这句话连带这句话背后的理念,却会影响他的一生。


在我开始上网写字之后,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不要用别人写过的话充当文章的内容,起码不能作为梁木和地基。别人的句子很精彩,引述也很省时省力,但我不要这种精彩,我也不要这种省力。如果是自己想出一种表达方式,如果是自己想出一个句子,纵然非常难看,纵然非常勉强,但这种事值得去做。失败十次,也许会觉得丢人十次。失败一百次之后,所谓的个人风格就开始出现。

同样的,在这个社会上和你做同样工作,同样生意的人很多。克隆做法和模式是最容易的,不是有个著名逻辑吗:反正想法大家都差不多,而且聪明人早就想好了,所以比拼的是速度,抄的速度,做的速度,赚的速度,谁快谁就赢。我一直不赞同,但我的确赚得少,赚得慢,所以一直也不敢大声说话。但是时间流逝,潮起潮落,我感觉还是找到适合自己的路数,找到适合自己的步调,在同一件事情里慢慢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一种解法要更好一点。起码潮起的时候不急,潮落的时候不慌,大家忙着换潮头的时候自己一点不忙。

老师在黑板上写完一个解法,停下粉笔,转身过来弯腰拄着讲台问:「还有没有别的解法?」

三四十年过去了,我现在理解这句话是想要表达两层意思:一层是询问可能的其他解法,开拓每个学生的思路。第二层是在告诉学生,你得努力试一下,试一试自己去找寻答案,去找寻别的可能。这不是课堂上的必须,也不是此刻和未来考试时候的必须,但你如果能做一下那会很好,它可能是人生中的一种必须。

我认为我听进去了这个提问,在后续的许多年里尽管我一直是个惫懒的人,但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和信任也好,对自身虚荣的追求也罢,我一直在继续着找寻其他解法的尝试。大多数时候不成,但起码我会有一点自我安慰:他们是在同一条路上重复,我是在不同的路上倒下。

一直到今天,我都很高兴自己避开了绝大多数的齐刷刷,选择了另外一条曲折麻烦容易受挫的道路。所以,我偶尔也是写金句的那一个,但在大多数时候我绝不会是抄金句的那一个。如果你有一个好习惯,那么无论什么时代改变,什么产品侵袭,它们都不能轻易影响你,改变你。换句话来说,那就是:

在生活中,去找寻最费力最麻烦最消耗脑能量的参与方式。他们说人世如同一场游戏,而游戏的所有趣味就在于这种参与方式,这是玩家的方式。否则你就不是参与游戏,而是变成了游戏里的 NPC 和游戏运转所需要的干电池。对了,NPC 的对白特点就是重复重复,再重复。

【1】
Feeds, feelings, and focus: 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 examining the cognitive and mental health correlates of short-form video use (https://psycnet.apa.org/fulltext/2026-89350-001.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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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似彼时彼处

2025-11-16 12:41:00


今天北京日光灿烂,大风降温。当日光落在我身上时,却让我强烈地想起故乡。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明明自己已经去到天远地远之处,谁知道在路口一转,你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熟悉的风景,仿佛是时空扰动,某一年的某一处在自己眼前重现。

当我的皮肤感受到今天北京的日光,鼻子里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甜气息。那是在接近四十年前的寒假,我舅舅家的屋顶才会有的味道,红薯干的味道。时近春节的云南,日光如同今天这般强烈,旱季的风也如同今天这般强劲,舅舅家会把成筐的红薯放在柴火灶上煮好,晾凉,切片,然后爬到厨房的平顶上,把红薯片一片片摊开,放在堂屋的青瓦上暴晒。

经过日光曝晒的红薯片很快变成柔软、甜蜜、胶质、半透明的红薯干,顺着梯子爬上屋顶,从瓦片上把红薯干一片片揭下来,眯着眼,耸着肩,就在大太阳下,就在大风里,心满意足地啃,一直到两个腮帮子实在是酸胀难耐,然后一头栽倒到屋顶晾晒着金黄稻草堆里晒着太阳打个盹。

我确认是同一样的日光,没有任何道理,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也许是因为风中有街上吹来的烤白薯味,加上灿烂日光,偶然地触发了我脑海中的某个开关,旧日时光就那么一下子蹦了出来,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有那么多细节被一直小心地储藏着。那一处老宅早就已经翻修,早就已经转手,就算我现在重新站在它面前可能都认不出来,可是关于它的记忆就像是昨天一样鲜活。

不止是今天,我在北京的傍晚坐在车上一晃眼见过昆明的长春路。我朋友也向我报告过,说是在美洲某处见到了和昆明完全一样的蓝天和白云。还有些同乡说是在南法,那里也藏着云南的夏天,四处稍微转一转,时空就会扰动,相隔极远的两地就会叠合在一起,难辨真假。

应该不止是云南,不止是昆明,也许每个地方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他们没有和我说起而已,因为和我说了我也理解不了。就像是云南人总会提及天空和白云,用它们来评价像不像一样,每个人的家乡是他的指纹,相同的类似的指纹只对同一类人才有辨认的价值。

我想过,也许根本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在,只是在那一刻我被记忆抓住而已。在抓住的一瞬间,我眼中所见的一切就会被自动更改涂抹,在我面前重塑我曾经熟悉的风景。这是人的执念,一定要从现在里辨认出过去,一定要从陌生里找出熟悉,似乎只有那么做了才能够接受眼前的一切,才觉得自己是在一条连续流动的河流里,自己是在一处连续变化的风景里,而不是从一处空降到另一处,从一条河流跃入另外一条河流。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也会在某一刻突然见到了自己消失已久的那一部分,想着「原来我曾经是那个样子」,于是怅然若失,感觉此刻的自己反而有些陌生。紧接着又因为目睹了这种变化,又感觉有些欣然,因为似乎自己一直在成长变化,就像是蝴蝶回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蛹,那种空空荡荡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在一世之中我们所拥有的只能是此时此处,哪怕它像极了彼时彼处。

经常有人喜欢对背井离乡的人说一句话:「既然那么怀念,既然那么美好,为什么不回去?」我想,可能蝴蝶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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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似奔马,念如瀑流

2025-11-15 11:57:00


我想,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当时没有网络,家里只有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我因此少了许多对号入座的机会。现在完全不一样,前阵子我看多了网络科普之后,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 ADHD---许多症状看上去都严丝合缝地适合我。

除了给你找个病之外,网络时代里人们为了激发你的焦虑和恐惧,好从你身上榨取到一个两个点击,还会去创造和传播某些似是而非的概念。比如说那个著名的段子:孩子的学习从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高三上学期不抓起就来不及了!
今天我想聊一聊「胡思乱想」这个问题,因为我似乎是个在每篇文章里都体现这一点的人,似乎我并未因此而受多少影响反而能骗到酒钱。

从童年开始,我就习惯于进入胡思乱想的状态。至于说理由,理由就是胡思乱想让我觉得有趣,觉得放松,然后可以暂时从无聊的现实中脱离开去。那时候最大的问题就只有一个:稍不留神一两个小时都过去了。罗大佑曾经用歌词评论过:「才想起今天该做的功课都没有做。」

成年后情况要更糟一些。走入社会发现有许多美好的事物,非常美好,但是和自己非常无关。尤其是刚毕业那几年,感觉像是走入了社会,但是又感觉自己周围有一个透明的罩子,把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隔离开,导致整个人又穷又饿又贪又怂,还总是睡不着。

因此,当时每天关于「未来我会怎样」的胡思乱想已经成为了我的八点档固定节目。顺着一个假设的开始,我可以近乎于无限地发散下去,而且有足够的精力在这个过程里不断地丰富完善细节。正如那个笑话里说的那样,手里只有一个鸡蛋,就开始思考建成养鸡场之后如何设计自动喂食系统。对于我而言,那不是什么笑话,自动喂食系统的每一个螺丝我都考虑过,不止一次。

心里有一座年产值 10 亿人民币的养鸡场之后,我身上的透明罩子就不再是多大的困扰。整个人依然是又穷又饿又贪又怂,但我随时可以进入我的养鸡场视察,在里面忙忙碌碌好几个小时,带着一种旁人看来智商低下或者高深莫测的微笑,也许两者同时都成立。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在学术上被称之为「想 High 了」。想 High 可以和坚硬的现实对抗,那就是我当时的结论。关键是和其他年轻人相比,他们还需要买打卡带,买 CD,买 DVD,买书,买电影票,我什么都不需要,坐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开 High,非常之省钱,非常之适合那个年纪,非常之保护社会环境。

后来一度也有过负疚感,觉得浪费了时间,浪费了精力,阻碍了真实行动,还是应该停止胡思乱想,学会专注才是人生正途。因此在许多年里一直反复摇摆挣扎,来来去去了很多次,结果是既不能彻底想 High上去,也没能真正专注下来,感觉是卡在某处,很是不爽。

挣扎的部分不再赘述,情节过于重复无聊,不如快进跳过,直接进入片尾阶段。在电影《热爱做白日梦的菜头先生》的最后,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世界上有没有做事非常专注的人?有的。这世界上有没有思考缜密行动果决的人?有的。这是世界上有没有根本不会整天胡思乱想的人?有很多。那我是其中之一吗?很明显也很遗憾,我并不是。

我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我就是一个喜欢想 High 的人,我就是个习惯于没事就进入胡思乱想状态,海阔天空一番的人,那个人就是我。我觉得卡在某处,我觉得有道德负疚感,原因就是我不承认这一点,不承认就要受苦。和日常的胡思乱想相比,我认为还有别的更好的模板,而且我可以套进去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所谓「更好的人」,这种想法本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胡思乱想,它让我不安,它让我焦虑,它让我和现实之间撕裂,永远满意不起来。

事实上,一个人的问法不同,人生的处境也就不同。

当我问「如何才能停止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的处境就是卡住然后受苦。但如果我换一个问法---「如果我就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那么我能做点什么,从而也能够拥有美好的人生?」---我的处境就豁然开朗起来。

这里不谈内心转变一类深奥的话题,仅只是从语言的角度来分析,「如何停止」类型的提问,包含了否定性、禁止性的需求,对应的思考也就变得封闭和绝望。而从肯定性的角度出发提问,对应的思考也就是开放和丰富的。思考之流就不会是原地打转,而是奔放地冲开阻碍,欢快地奔腾泛滥开去。

于是在很多年里,我尝试过许多不同的行业,做过许多不同的项目,其中有些成功,有些失败。当我在其中发挥个人的胡思乱想时,我找到了富有创意的新做法新解法,同样,也因此遇见了更多挫败和大多数的无疾而终。但重点在于:

1、通过这个不断碰撞的过程,我终于认清自己擅长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于是胡思乱想就开始渐渐收束在几个有限的方向上,而不是无限发散。

2、通过这个不断挫败的过程,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在现实世界用运用自己胡思乱想的能力,渐渐能够区分哪些是能够得到产出的胡思乱想,哪些是单纯的胡思乱想,于是,我终于获得了专注地胡思乱想这种能力。

如果没有这种思考角度的转变,如果没有换一种方法提问,那么现在我还在自我惩罚,还在努力找寻那个注定找寻不到,找寻到也不能做到的停止胡思乱想秘法。加上现在有了网络,我可以很轻易把自己确诊为 ADHD,或者 PTSD,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 D,然后开始治疗自己,觉得治疗就是解决了问题。这种想法,我觉得才是正儿八经的胡思乱想。

在今天我会这么说:心似奔马,念如瀑流,这是每个人都会出现的现象,无非是有些人只是一时,而有些人却是时时如此。如果我们承认百样米养百样人,龙生九子子子不同,那么就不会强求一致,不会区分高下。而是在承认不同之后,探究具体的某一类人,在具有某一类问题的前提下,如何能够和其他人一样生活,一样追求自己的人生。

心似奔马的「奔」也好,念如瀑流的「瀑」也罢,都暗示了强大汹涌的力量。奔马放逸,瀑流散乱,不堪为用,这是因为人对其中的力量没有经过学习认知,更没有具备引导控制的能力。要一把拉住奔马是不可能的,要一下截断瀑流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总有办法让奔马一点点学会兜圈跑,让瀑流进入铺设好的水渠,然后奔马就可以去参加竞速,瀑流就可以用于灌溉和推动水车。等到这时候,它们汹涌的力量就有了勇武之地,比如说像个话痨一样每天一篇,一更数年。

我现在还是会经常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就开始思绪云游,是的,我早就不说什么胡思乱想了,我把它称之为云游,神思云游,坐在那里 High 一把。没有不安,没有焦虑,也没有愧疚,我觉得这个能力是我人生的福利,随时随地可以 High 一把,可以得到松弛和快乐。和过去唯一有一点区别,那就是我知道是我要开始云游,我知道我正在云游,云游中我可以回退快进暂停放大缩小改换视角,最后,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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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条件相信

2025-11-14 12:01:00


有读者在我推荐一枚公众号之后评论说:「我无条件相信你的推荐。」这种说法或者这种表述让我非常不安,为此我有一些话现在要说清楚:


我不需要谁的「无条件相信」,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在我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破除个人崇拜是当时的基本教育。所以我不喜欢追星、追偶像一类的流行文化,我也不喜欢偶像-粉丝这种关系,更不用说我个人沦落到这种游戏之中去。

那些长期读者应该对此有印象:不是三年五年,而是十几二十年保持一致,我在行文中非常谨慎地使用「读者」这个字眼,尽量避免使用「粉丝」、「掉粉」这样的词语来描述我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并且多次纠正读者的类似说法。

你说我矫情,没问题,但我就是那么认为的---人如何使用语言,语言就会如何塑造一个人的想法。如果我写「粉丝」写顺手了,自己内心以偶像自居就是个时间问题,意志和理性起不到多大作用。而我认为,在我的公众号或者博客里超出读者-作者的关系,形成了某种粉丝-偶像的关系,这种关系是有毒的。

我不需要粉丝,我也不需要个人崇拜,更不需要什么无条件相信。如果我真需要这些东西,那我大可不必写文章,我应该去频繁出席各种社会活动,和各种互联网新平台合作去做 KOL,我应该不断发表看法和意见,身影不断出现在播客、采访、视频直播间里,努力做到这个社会上发生任何大事小情,媒体报道里一定会有一句「和菜头对此评论说」,否则新闻评论就不权威。

那么,这么多年来我做过这些事情吗?是我做不了吗?是没有人邀约我吗?是我太丑没有办法上镜吗?是我根本不懂怎么做个人影响力吗?是我不懂得怎么说话取悦大众,不知道如何用话术让他们对我死心踏地盲目跟从,并且 24 小时拱卫四周,到处征伐批评我的人,形成一股网上的私人势力,从而维系我所谓的「影响力」好去变现吗?

因为我不想去做,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在网上存在。我的意思并不是那么去做很简单,或者很鄙下,我认为要做到那个程度需要相当的努力和相当的计算,但我很懒惰,同样的时间精力我不愿意花在那个方向上,我愿意用在我个人感觉舒适的方向上。我也认为同样是吃饭,的确存在进食效率高低,米饭和饭碗存在多寡大小的分别,谈不到高下。但我本身不是绩效主义者,有饭就行,少一点就少一点,慢一点就慢一点,我都没问题。

当我如此想,也如此做的时候,有人非要认领粉丝,说什么「无条件相信」一类的话,就已经接近于一种羞辱。因为这是在说:我的意志不需要尊重,我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回避,我在那么多文章中表达的想法全部都是一个笑话---看起来我是在做某种反向营销,以一种特别的姿势获取粉丝,到得头来依然是个妖艳贱货。

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无条件的幸福》,其中我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

真正的幸福是无条件的幸福,也就是无需任何外界条件可以独立存在着的幸福。因为独立存在,也就没有变质毁败一说,也就没有得到和失去的区别。最重要的是,它没有了任何必须。

当时有很多读者应该没有看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么现在可以想一下:我希望每个人都得到「无条件的幸福」,而无条件的幸福需要的是「无需任何外界条件」而自成立。如果这些话我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请问,看到「无条件的相信你」这种说法,我会是什么想法,我会是什么感受?现在我可以很直白地说:我感觉很失败,可能是我的中文太烂,让读者不断去到了我所反对的那一面。

在我的公众号的签名档部分,有一句话已经挂了很多年: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就算是我矫情,就算是我在装,但是那么多年一以贯之地矫情下来,装下来,那我是不是也该装成了,修成正果了?我每写一篇文章看一遍,一年近 400 遍,如今也有几千遍了,如果语言能够改变一个人,这么多次重复够不够改变我,让我发自内心相信这句话呢?够不够我在稍微有点自满,稍微欣喜于支持,稍微得意于阅读量的时候,猛然警醒,知道自己有限度存在,不要沉迷于这些感受呢?不要迷失其中呢?

一个人无法做到自立自全自成,需要找根柱子抱着,免得被人世里的红尘风吹跑,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一点。但我个人不想成为那根柱子,也不想背负起因此而来的海量因果---无限的信任和无限的厌增完全是一回事,但是憎恨心和嗔恨心可以烧毁一切善业。以黏糊糊的人际关系始,一定会以一塌糊涂的人际关系终,何必重复这种人间重复过无数次的活剧?在一开始大家就保持距离,保持干爽不好么?

来到这个人世间,成为自己是每个人自己的任务。我一直持有这种看法,在我的文章里没有出现过什么「大哥」,什么「牛人」,或者许多人嘴上经常挂着的这些字眼。因为我不需要,在世俗意义上,我自己完成我自己就好,不需要什么榜样、偶像、大腿、大树。那我对我的读者抱有同样的期待,如同我写过的那样,能够获得无条件的幸福,而不是一次次选择各种无条件的相信,于是自由自在快乐丰盈一类的东西就自然会在其中,谁也无法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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