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09 10:47:00
2025-03-08 10:55:00
怎样教人骑自行车,是我和朋友反复讨论过的一个案例。之所以反复讨论,是因为它涉及到如何把自己已有的经验传递给另外一个人,变成他可以掌握的技能。而难点在于,似乎如何骑自行车是不能教的。
在很多次讨论结束时,我们都得到了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那就是什么都不用教,只需要说一句「你别怕摔就行」。或者还有一个强化版本:「别摔死就行」。然后,这句话其实已经说出了学骑车可能的风险边界在哪里,只要在这个边界内,人迟早都能自行学会。
这当然是一种强硬且粗暴的方法,背后的考虑是保持平衡这件事情没法教,因为它靠的是本能,而不是思维。骑车的老手其实随时都在调整车身的平衡,但他却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动作,依靠本能做诸多微小的调整动作。如果向新手传授类似经验,告诉他「车往左倒,车把掰向右」一类的口诀,他在做类似思维的时候,车子早就已经失去了平衡---因为思维而起的行动应对变化时太慢,而且不自然。
强硬粗暴的方法其实是有效的,因为学习骑车就是训练保持平衡的本能,下意识就自然做出调整,那么,没有什么比不断摔倒更加直接和刺激的培育本能方式了。父母说一百次不可以,不如让孩子伸手摸一瞬间的火,见火缩手的本能立即就能形成,而且从此不会忘记。
这当然是一种动物性的训练,和训猴训狗没什么区别,直接把想法打掉,强行让对方用身体感受和思考,而且要服从这种指令。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也就有了第二种方法。它甚至更为简单一些,只有一句口号,叫做「放松」。
虽然说了别怕摔,但是人就是会怕摔。因为惧怕,就会下意识用力。下意识用力,肌肉就会僵直僵硬。肌肉僵直僵硬,那么控车能力也就随之剧烈下降。等到把全身肌肉连带念头都一并摔得很松软,需要很长的一段血腥时间。所以,可能需要反其道而行,随时提醒学车的人放松。
同样的,新手骑在车上并不能放松。但是因为听信了你的话,他会着意去放松。那么,在一百次刻意放松中,可能有 90 多次立即就会失去平衡。但重点在于那剩下的 10 次,在那 10 次里,也许就有那么几次车子没有倒,学车人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的确也很放松,但是车子奇迹一般地保持了平衡,而且继续前进了一小段,直到心一乱才侧歪下来。
那个奇迹时刻很重要,它能让学车人知道完全做对了应该是什么一种体验。一旦知道了那种体验,那么他就可以在后续的练习中反复去追求进入这种状态中去。随着进入的频次加快,熟练程度增加,那么他也就越来越熟悉平衡是怎么一回事,最后通过自我学习和自我重复训练,最后也就能彻底掌握全身放松骑车,让身体掌控平衡的奥秘。
这是一种比较人性的方法,如果说摔倒是一种对于错误的惩罚,那么在车子上往前飘飘忽忽骑个半米一米,那个「啊哈时刻」就是对于正确的奖励。用奖励而非惩罚教一个人,这就脱离了训猴训狗的范畴,进入了文明,只是说可能要牺牲部分效率。
即便如此,我和朋友的讨论依然没有结论。因为这里存在一个永恒的矛盾:「教」和「学」之间总是存在着错位。有教的意图,有教的技巧,但未必能产生正确的学。有学的意愿,有学的实践,但未必能正确理解得了教。说到底,这是因为教的人和学的人之间需要建立心的直接连接,在心和心之间做经验的传递,这件事大部分人都做不到。
做不到的原因是我们都太坚持自我,太坚持自己的所信。理论上来说,教的人应该彻底放下自我,像流水一样进入对方的身体和精神,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感所想,然后才能给出有效的针对性培训。学的人同样应该彻底放下自我,像是海绵吸水一样,不加思索地接受对方的指导,并且按照指导行事。然而,事实上是双方都会很快怀疑对方,教的人怀疑对方是个蠢货,学的人怀疑对方是个假货,于是很快都会陷入焦躁不安中去了。
我看大部分学习骑车的过程,都伴随着争吵、抱怨、相互指责、翻脸后重来,那么磕磕碰碰地最终学成,并不算是很愉快的过程。只是最终有了个成果,之前的一切不愉快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遮过。然而,类似的事情会重复发生,因为世间并非只有学骑车这一件事存在。
根据这种观察,那其实最早先简单粗暴的方法也挺好。因为教的人说完这句话就可以背着手走了,学的人只要能承受寂寞,那就可以毫无干扰地自我学习,大家反而保全了良好的人际关系。第二种方法要花费很多时间,要不断给予鼓励和肯定,要不断敦促对方再次尝试,对方也要能够理解为什么要做这种小尝试,目的究竟在哪里,这样训练才能维系得下去,否则也会翻脸,「你老让我放松放松,你给我放松一个看看?!」。
所以,讨论到最后,教人学自行车这件事情的重点从「教」变成了「学」。而「学」的核心也不是聪明与否,反应快慢,而是在于「信」。就是全然相信那个教自己的人,相信这个人,相信他的教法,于是会把大部分经历投入在实践上,耗费在分析实践带来的反馈上,而不是放在对立和怀疑上。这样一来,可能学习的速度反而会提升很多。
只是说,这样的两个人很难相互遇见,太多时候都是不具格的老师遇见了不具格的弟子。然而讽刺的是,即便如此,最后大多数人还是能学成,代价是对于「学」这件事情有了很不愉快的经验,并且事后多半把所有功劳都归结为自己,毫无任何感激之心。于是,根本没有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学」,下一次需要学习的时候,却预先准备好了怀疑和愤怒。
建议全社会大力推广三轮车,这就是我的结论。
2025-03-07 11:54:00
豆瓣在 2005 年 3 月 6 日对外开放注册,昨天是它的 20 岁生日。到今天我都认为,豆瓣是中文互联网世界最为独特的存在,一度也是最有创意的存在。我在当年 10 月 14 日注册豆瓣,20 年来在那里我标记过 400 本书,700 多部电影。一直到今天我都很喜欢豆瓣,只是如今已经很少再去。
20 年后我问自己,我究竟是喜欢豆瓣什么呢?我都已经很少去访问它了,怎么还能说喜欢呢?我想了想,可能是我依旧喜欢阿北(杨勃)这个人,和他做事的方式。豆瓣是个附带。豆瓣是他的作品,的确有用,的确简洁,的确有美感,但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阿北像是一块沉默而坚硬的岩石,在他的坚持下让豆瓣在很多年里没有被互联网主流所侵蚀和同化。滚滚洪流里一块不肯移动和让步的岩石,我在虎跳峡曾经见过类似的风景。
旧时代里都是这样的人和事。我去过酒仙桥探访豆瓣,去过中关村海淀大厦探访过下厨房,也去过五道口清华嘉园,还有太阳宫的民居探访过其他初创公司。和他们一起喝咖啡,和他们一起吃盒饭,不像是站方和用户之间的关系,有点像是彼此只知道名字的朋友,又有点像是在西部蛮荒里偶遇的同道。
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去了豆瓣公司之后我印象最深的是人人都有苹果电脑,别的什么都没记住。20 年后低头再想一想,今天我去 Deepseek 看看?今天我去字节跳动坐坐?今天我去拼多多喝杯奶茶?不可能的事情,旧时光里的事情不会在新时代里重现,人们之间也早就不再有那种关联和相互认同,似乎连对话都没有那个必要。
有时候我忍不住也会阴暗地想,当初的豆瓣真的是一心为用户做点什么,想着帮他们点什么忙,所以许多计划许多策略都是透明的。用户也很关心豆瓣在干什么,阿北要定期上线做出回应和解释。现在不一样了,站方相当用心地设计各种翻板陷阱、重力机关,想着怎样把用户套中,然后要么得到用户时间,要么得到用户金钱,要么得到用户数据---用户用就好了,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一定想要知道,客服是自动回复。
不过,在这 20 年间我自己也改变了。当初我也觉得自己去豆瓣是为了那些喜欢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和旅行的人,我觉得那都是网上自己的同类。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样的人群和中文互联网上别出的人群不一样,要更高妙一些,要更有趣一些,理由是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的审美更好。
现在我不认为还有什么同类,我也早就不再看重书籍、电影、音乐和旅行的价值。2008 年我出来自己做事,彻底走入社会,想法就一点点发生变化。表达没有那么重要,行动更重要。一千个有趣的人不重要,一个靠谱的人才重要。一万条书摘,十万条沉思录不重要,一件亲手做成的物件很重要。
后来我很少再去豆瓣,原因就是我厌倦了那些口头上的争奇斗艳,品味上的你死我活,更不喜欢所谓的豆瓣小组。当然,我不喜欢一切群组,认为那都是养蛊池,发酵皿,培养基,总是会生出最狂热最偏激的人和事来,偏偏又能发出最大的声量,压制住一切喁喁私语。年轻人,文艺青年会不加节制地使用自身的力量,追求那种力量,制造出普通老百姓所制造不出来的恶毒和伤害,而且是毫无必要和毫无价值的恶毒。所有的所知所见如果成为个人依仗,就都可能变成坐井观天里的那口井,所致所见越多,井水就越接近于王水。它能腐蚀一切,但最终会腐蚀自己的灵魂。
后来我是这么理解的,书籍、电影、音乐、风景都是工具,都是桥梁,让人通过它们去触及世界的本相。那么很自然,并不是只有这些工具,只有这些桥梁。也不是必须得是这些工具,必须得是这些桥梁。坦白说,它们只是便宜一些,只是看上去需要支付的代价要少很多,并且成功地隔离了现实世界的风险,所以也让人感觉更安全一些。豆瓣是这些工具的工具,桥梁的桥梁,因为是一个好人亲手做出来,于是让人感觉到温暖,可信。但是说到底,它依然是工具之一。
但人也可以选择不用那么麻烦,可以纵身一跃直接进入世界,不是么?不需要书籍的二手知识,电影的隐喻和暗示,音乐的启发和激励,跳进了世界,你感觉到的都是世界,而且是第一人称视角。都不需要问一句「你感觉如何」,你感觉到的就是。甚至都不需要介质,你就是你的工具,你就是你的目的,你可以直接地、赤裸裸地感受,中间不需要一页书一帧画面一张 CD。
就像是当初纽⻄⻰多依止华智仁波切多年学习佛法。一天晚上,华智仁波切安卧在草地上,纽⻄⻰多在一旁侍奉自己的老师。华智仁波切突然问道:「你还是不知道心的本心是什么吗?」。纽⻄⻰多回答是。华智仁波切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说:「孩子,你来,你躺在这里」。于是,纽⻄⻰多困惑地和自己的老师并排躺下,两人就那么安安静静看着满天繁星,听着远处的狗叫声。
这时华智仁波切打破沉默问纽⻄⻰多:「你看见天上的星星了吗?」。「看见了」,纽⻄⻰多回答。「那你听到远处佐钦寺的狗叫声了吗?」。「听到了」。「那你听到我在和你讲什么了吗?」。「听到了」。「好极了!」,华智仁波切高兴地说:「这就是,就是如此而已」。在那一瞬间,纽⻄⻰多开悟,真实地明白了心的本质。
相较而言,豆瓣是一条非常迂回的路径。但是我还是很感谢豆瓣,感谢它曾经收留过我,让我在躁动的年岁里有一处网上的栖息之所。现在我依然感谢它,感谢它的存在,它依然存在就已经很好,我没有更多奢望。
豆瓣二十岁生日快乐!
2025-03-06 12:00:00
今天凌晨快 2 点了,有位读者还是睡不着,又写给我很长的留言。她的问题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猫过马路。以下是她的第一段留言:
「今天上午经过一条路,遇到一只狸花猫从旁边小区院里出来,它应该是刚想过马路,机警地看我一眼,然后就向马路对面跑去。我余光看到左边有车过来,也忘了猫听不懂,着急叫它慢一点慢一点。不知道是它本来那么快,还是我叫它吓到它,再或者它不会估计车的速度以为自己比车快,总之,它刚好撞上车、被车碾了。
车过以后,小猫挣扎着窜出来,往路对面的灌木丛跳上去,身上很完好、完全没有血迹。那会儿我还很高兴,以为它虽然遭罪,但还能跑跳,就在那一瞬间,它掉下来躺路边上一动不动了。
这整件事对我情绪影响很大,也很内疚,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叫它影响了它的注意力导致被撞到,还是我吓到它让它提前过马路。前一分钟还很鲜活很机警,下一分钟生命就消失了。我决定,以后在路边上看到陌生的猫,尽量装没注意到它。除此之外,暂时没想到还能做点什么。
菜头,求助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本来我看完这条留言很不高兴。因为这位读者的中文很好,描述事件清晰准确,但是那么好的中文却缺失了我最关心的部分:有没有救治小猫?有没有处置小猫的遗骸?站在我的角度,扯什么内疚,什么补救,我根本不想听。我就想知道事情发生的当下,当事人是怎么处理的后续?有没有对自己行为的后果做出补救?如果什么都没做,那和我劈什么个人情操呢?
后来我看到这位读者辗转反侧睡不着,凌晨跑到我这里来留言,我就把个人情绪放在一边,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感觉我可能对她有点过于严厉苛刻了。很明显,她在一瞬间遭到了来自活生生死亡的突袭,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是很强烈的负面刺激和冲击,未必能承受得住,然后做出理性的选择和行动。之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去,认为自己对于猫咪的死亡负有全部责任,如果不是自己叫那一声,后续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人应该是个好人,我这种太严厉太苛刻的态度对她不公平,也不见得良善。而我认为应该送医救治,或者处理遗骸,那是因为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且我自己见过的人类尸体数量应该超过 99% 的读者,有更好的承受力。最重要的差异是,我不是当事人,我只是个旁观者。作为旁观者要求当事人在剧烈的情感冲击下应该做什么,这让我接近于网上的那帮烂人。
所以,现在我想站在当事人的角度,假设我就是那位读者,我会怎么想?毕竟,我经历过那么多,有太多需要自责内疚的时刻,处理类似的情绪我的个人经验要丰富一些:
猫过马路,由于我担心猫咪的安全,喊了一嗓子,反而造成猫咪走神,被车撞死---这件事对我也会有冲击,但是冲击不会那么强烈。因为我明白这是好心办坏事,也就是说我的出发点是善意和关切,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是出于善意,而不是惊吓猫咪,内心就是希望看到猫咪被车碾压。
2025-03-05 12:04:00
2025-03-04 11:3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