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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奥赛保送北大数学系、UCLA 应用数学博士、明尼苏达大学博士后、Google 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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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Mao | 木遥的 RSS 预览

苦涩的教训的边界

2025-03-28 15:01:41

前几天在群里和朋友聊用 AI 写代码的痛点,我说我最大的抱怨是它在完成某些看似很平凡的任务的时候异常吃力,比如最常见的操作:把一个代码库里的某个变量全局统一改名。这个事显然开发环境有现成的接口,但 AI 只会逐个文件编辑,又慢又浪费还容易出错。这件事之所以荒谬,在于 cursor 自己就是个开发环境。换句话说,它在这件事上表现的像是那种两个部门老死不相往来的大公司,明明一个部门已经把某件事做到了近乎完美,另一个部门却对此不闻不问,非要用自己的笨办法重来一遍。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简单的可以修复的 bug,但它背后反映的是 AI 现状里一个巨大的鸿沟,这个鸿沟时时处处在各种 AI 应用里会以不同面貌展现出来。你试试看给一个业外人士(比如你的父母)解释为什么 AI 算不清楚两个数字谁大谁小,你会发现这种解释惊人地困难,因为人民群众的直觉在这里是合乎情理的:再怎么说,它自己就是个电脑,它为什么不直接算一下呢?另一个例子是我在玩 GPT 4o 生成图像的时候发现虽然模型虽然强大,但它仍然完成不好诸如「把一张风景照主体内容不动,把上面的天空再往上延伸一些」这样的 outpainting 任务,而这即使在十年前对传统图像处理来说就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了。

在这里,我们谈论的实际上仍然是自人工智能这个概念于1956年在达特茅斯诞生之日起就阴魂不散的「符号主义 vs. 联接主义」之争。在基于统计神经网络的大语言模型走上主流地位之前,人们一直认为基于符号计算的专家系统是通向智能最有希望的道路,几十年来的软件工程实践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足够远,常用的工具(比如传统的软件开发环境)基本打磨到了极致。直到上世纪末联接主义这个烧了几十年的冷灶咸鱼翻生,基于神经网络的大语言模型从零开始试图重写从轮子到火箭发动机的一切已有的软件工程成就。它遵循的是完全不同的生长逻辑,因此对习惯了旧世界的我们来说,它的表现常常好得莫名其妙也差得莫名其妙,有些技能近乎魔法,有些方面又笨拙得宛如一个弱智。前面所说的变量改名就是个有代表性的例子,事实上,这里的难点甚至都不在于语法解析,而在于更底层的文本替换——对旧世界来说,哪怕在亿兆级别的文本里要把所有的 A 都替换成 B 也不费吹灰之力,以至于你根本都不觉得这还是一个「任务」。但对大语言模型来说这件事天生困难,并且难度随着文本大小急剧上升。绘画也是这样,你想直接让今天的生图模型「对图片按照某些明确到像素级别的规则做某些明确定义好的操作」极其困难,它觉得整体重画一遍比较省事。对用户来说这种体验常常令人抓狂。

打一个不精确的比喻。这两种模式可以粗略对应于大脑的左右半脑。基于符号主义的左脑在过去几十年里得到了充分的发育,基于联接主义的右脑在过去十年里急起直追,并且仍然在极速进化。问题在于这两个半脑之间沟通——对应于人脑胼胝体的功能——极其孱弱,才会出现 cursor 的编程助手不知道如何调用 cursor 的编译功能这种奇葩问题。

于是人们开始引入中间层。

在现实中这个中间层会被人们冠以各种不同的称呼,有人认为自己做的叫垂直 AI,有人认为自己做的是 agent,也有人认为自己做的就只是单纯的 wrapper。但在这个上下文里,它实质上起到的总是类似于胼胝体的作用,让神经网络模型这个右脑可以调用已经高度成熟的传统软件左脑的功能来完成更复杂精细的任务。事实上,这一部分的历史欠账已经如此严峻,以至于哪怕接下来一两年里大模型本身的思考能力停止提高(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单单改善这个左右脑的对齐问题也能解锁许多前所未有的能力。在今天,如果一个人说自己在搞 AI 创业但又没有直接训练大模型,那他们的工作多半就实际上可以归属于这一类。

这当然在整体概念上是个充满机遇和潜在回报的领域。毕竟,现有的软件工程领域的应用如此繁荣,切入社会的所有方面。但值得改进和革新的方向又俯拾皆是。把现有的专业知识和大语言模型的智能结合起来,再造一次信息化革命,听起来是成千上万现成的创业机会。

但困难(以及有趣之处)在于,虽然这种泛泛而论听起来很难反驳,但你会发现对每一个具体例子而言,人们对它的价值都充满怀疑。问题的根源是这两个半脑中传统的那一个相对静止,而新的那一个每天都在变化。因此任何工作都像是在和历史(确切来说大模型的进化史)赛跑。一个近乎讽刺的事实是,如果两个人都在前年开始投身 AI 图像生成领域,一个花大量时间和金钱投入 ComfyUI 和工作流的研究,另一个两年都在游山玩水,本周 GPT 4o 发布更新之后他们仍然基本上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换句话说,你很难说服自己(和投资人)相信,你不只是在一架上升中的电梯里做俯卧撑。

于是你会看到 Richard Sutton 的 The bitter lesson 被人一遍又一遍提起——我想不出除了 Shannon 等人的早期作品外还有哪篇短文在人工智能历史上有这么大影响力——简单地说,它概括了这样一种原则或者说是哲学:

AI 研究者总想把人类已有的专业知识经验塞进 AI。
它短期确实管用,还带来成就感。
但这么做迟早会遇到瓶颈,甚至阻碍 AI 的进步。

而真正的突破往往来自更多算力和更大的模型。

换句话说,大力出奇迹。除非你的专业应用有某些不同寻常的护城河,比如只有你自己掌握的独家数据,否则长远来看,通用模型总是能赢过专业方法。

回到上面那个左右脑的模型,这基本上就是在说右脑的成长如此势不可挡,以至于终将吞噬和取代左脑。因此任何立足于胼胝体的商业模型早晚都是失效的。或者用很多人很喜欢的一个说法:基于大模型的产品只是一个幻觉,模型本身才是产品。

当然,现实世界总是更为复杂。即使你认同 The bitter lesson 所阐述的原则,你也未必会接受这个极端的一刀切的判断。真正重要的问题在于边界何在,或者说,是否存在一些问题,即使对大模型的发展做最乐观的估计,用传统的(基于左脑的)软件工程解决方案也还是更为经济?如果这样的问题存在,围绕着它们所建立的接口就总是有价值的。

在我看来,这样的问题事实上大量存在。这篇文章开头所写的文本替换就是一个简单但有代表性的例子。你当然可能设想有一天大语言模型的 token 如此便宜,上下文窗口如此之大,以至于它真的能胜任亿兆级别的文本的文本字符替换。但它在这个问题上的效率上限也不过就是做到和传统工具一样好,换句话说,在这个问题上,左脑事实上已经掌握了 ground truth,右脑能做的只是逼近它而已。作为对照,上面举的另一个例子 image outpainting 则不然。虽然今天人们可以通过 Photoshop 一类工具做到这件事,但对它的实现几乎总是伴随着复杂的规则和需要考虑各种现实条件的工作流程,你完全可以想象有一天通用模型能够一鼓作气吃掉它。

现实中的问题几乎总是上面这两个简单例子的复杂混合。它们可能在各种层面纠缠在一起,并且由于历史的惯性并不被分别对待(因为在从前无此必要),但最终它们还是会被小心翼翼的解耦,然后分而治之。在我看来,这里才是所谓 agentic AI 领域的真正挑战:在日新月异一日千里的模型能力进化中辨认出仍然存在长远经济价值的「旧世界」的孑遗,进而围绕着它们构建人工智能接口。即使是为 AI 做带路党,也要做一名有长期利用价值的带路党。

目睹这场洪流之中新旧两个世界之间大规模的技能迁移,以及在洪流冲刷之后新的边界的浮现,可能是当下这个时刻最有意思的体验。

差不多两年前的这时候我写过一段话,后来被很多人转引过:

当你抱怨 ChatGPT 鬼话连篇满嘴跑火车的时候,这可能有点像你看到一只猴子在沙滩上用石头写下1+1=3。它确实算错了,但这不是重点。它有一天会算对的。

两年后你再访这片沙滩,那只猴子还在,但已经非复吴下阿蒙。此刻它正在充满困惑地摆弄一台袖珍电子计算器。电子计算器太小巧,显然是另一条文明路线下千锤百炼的产品,它的手指太粗太笨拙,还驾驭不了这么精致的工具。于是你充满信心——但也不无恐惧地——等待着它找到开关看懂按钮的那一刻的到来。

vibe coding

2025-03-14 14:54:00

如果你是程序员但还没听说过 vibe coding,那你已经落伍了。

这个词是上个月 Andrej Karpathy 在一篇半自嘲的推文里创造的,现在已经成了标准用语。没有人能精确定义它,但所有熟悉 AI 辅助编程体验的人都多少知道它大概在说什么。一些人对此嗤之以鼻,一些人认为这就是未来,还有更多人勉强让自己适应它。

Vibe coding 创造了一种模糊的实践。用 Andrej Karpathy 自己的话说:「对 AI 的建议我总是接受,不再审阅差异。当我收到错误消息时,我只是复制粘贴它们而不加评论,通常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代码超出了我通常的理解范围。有时它无法修复错误,所以我只是绕过它或要求随机更改,直到它自行消失。」一方面它犹如神助,让你有一种第一次挥舞魔杖的幻觉。另一方面它写了新的忘了旧的,不断重构又原地打转,好像永远在解决问题但永远创造出更多新的问题,并且面对 bug 采取一种振振有词地姿态对你 gaslighting。你面对着层出不穷的工具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认真考虑哪个,心知肚明可能下个月就又有了新的「最佳实践」,养成任何肌肉记忆都是一种浪费,而所谓新的最佳实践只不过是用更快的速度产出更隐蔽的 bug 而已。

从技术上来说你可能觉得困难主要在于今天的大语言模型的上下文窗口还不够大,分层长期记忆机制还不够健全,或者别的什么理论上会在未来半年到一年里得到解决的瓶颈。但实际上,vibe coding 打破的是你作为一个程序员的自我认知:你一开始以为自己只是在为了效率做妥协,渐渐地你发现自己陷入在一重又一重建立在浮沙之上的迷宫里精疲力尽,最后你已经忘了效率是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的 vibe coding 有点像一两年前的 AI 绘画,第一眼很对,放大后细节都是可疑的,到处是六根手指的手。问题在于,绘画远比编程更宽容——毕竟真的存在印象派这种绘画风格——编程难道不理应是非黑即白的吗?

但并不是,正是在这一点上现实开始扭曲起来。你很快就注意到 vibe coding 的「正确性」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无法精确观察,你可能每天抱怨 LLM 的注意力窗口太小,而事实是你自己的注意力窗口更小,面对它不费吹灰之力生成的海量代码的冲刷很快就头晕目眩,放弃了审查和控制的执念。你试图借助类似于 .cursorrules 这样的规范来指导 AI,但这就像是野马辔头上的一根想象中的缰绳,你既不确定这些规则是否完备,也无从知道它们是否会被真的遵守。你以为这些原则相当于法律,其实它们只是孔子家语,而社会的运转既依赖于它们的尊崇神圣,也依赖于它们的晦涩模糊。你渐渐不再 care 你的代码是否正确,反正随时在改。Dario Amodei 说未来 3 到 6 个月内,90% 的代码将由 AI 编写,12 个月内几乎所有代码都可能由 AI 生成。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世界里,六根手指的手应接不暇地出现,然后消失,你开始接受暂时 work 就是一切,变动不居才是事物的恒常。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这个时代的本质。当国际新闻和洋葱新闻开始无法分辨,当你发现所有号称追求真实的人最终追求的只不过是逃避认知失调,你所创造(或者你自以为你所创造)的一切也不会摆脱同样的命运。八年前我写过这样一段话:

躲在一个气泡里的个体可以假定岁月静好,一切宛如昨日幻乐,但这往往是悲剧的起源。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复杂屈折的世界在更低维度上的投影,一个对狂飙突进的历史湍流的简笔画般的描摹,一个更容易被媒体所采纳和记忆的粗糙叙事,一座层移倒悬重重折射下的海市蜃楼。而真实——如果真实仍然有意义的话——则掉落在幽暗深邃的维度的缝隙里。在那里,一幅粗粝斑驳扭曲异质的图景,会让一个在不经意的一瞥之间扭过头去的观察者惊骇和战栗不已。

那时我以为世界刚刚开始崩塌。后来我理解了崩塌的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的天真想象。 Vibe 不是真实的某种投射,而是它的实质。一开始你以为世界是一张完美的幕布,然后你在幕布上发现了一两条恼人的裂痕,接着你发现裂痕越来越多,无处不在,直到最后你意识到不断蔓延和生长的裂痕才是你真正生活的地方。It’s not just vibe coding, it’s vibe living.

小写的牧歌

2023-07-13 14:43:00

我无法忘记我第一次读昆德拉的文艺论集《被背叛的遗嘱》的时候的感受。

在第三章里,好像是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开始为斯特拉文斯基辩护:

音乐无能力表达无论任何什么东西:一种感情,一种态度,一种心理状态,斯特拉文斯基在《我的生活纪事》(1935年)中说。这种断言(肯定是过分夸张,因为怎么能否认音乐可以激起感情?)在后面几行里说得更为准确和细致:音乐的存在理由,斯特拉文斯基说,不在于它表达感情的能力。

有趣的是,看一下这种态度引起什么样的恼怒。

……

安塞迈特批评:斯特拉文斯基“不曾,也没有试图把他的音乐变成表现他自己的一个行为,这并不是出于一个自由的选择,而是由于他的天性的某种局限,由于缺乏对他自己的情感活动的自主(最好不说是由于他的心灵的贫乏,心灵只有当它有什么可以去爱的时候,才不会贫乏)”。见鬼!安塞迈特,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心灵的贫乏?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爱的能力?他从哪里拿来这种断言:心灵在伦理上高于大脑?那些卑下之举,有和没有心灵的参与,不是也一样做得出来吗?狂热分子们,手上沾满鲜血,他们不会吹嘘伟大的情感行为吗?我们能不能终有一天结束这个愚蠢的情感调查?

这是什么意思呢?昆德拉把斯特拉文斯基视为自己的导师和同道。昆德拉无法容忍的是对斯特拉文斯基的这样一种评论:没有情感(在浪漫派的意义上),只有形式(在巴赫的意义上)和兴奋(在斯特拉文斯基自己的意义上)。

斯特拉文斯基的对立面还有阿多诺。在这一整章里,阿多诺都像是一个教导主任一般面目可憎:

我在想阿多诺听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的时候,有没有过哪怕一点儿的快乐?快乐?在他看来,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只经历唯一的一个邪恶的、剥夺的快乐;因为它所做的仅仅是给自己剥夺一切:表现性,管弦乐的音色:展开的技巧;它用恶毒的眼光去看古老的形式,歪曲了它们;它做出一副鬼脸,并无能力去发明;它仅仅是讥讽,做些夸张讽刺画,滑稽的摹仿;只不过是否定十九世纪的音乐,并且不仅仅如此,还根本否定音乐(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是音乐被从中驱逐的音乐,阿多诺说)。

奇怪,奇怪。那末从音乐中焕发的幸福呢?

阿多诺令我气愤的,是他的短路的方法,用一种可怕的简易法把艺术作品与某些原因、某些结果或某些政治的(社会学的)意义联系起来;所有十分细微的思考(阿多诺的音乐学知识是值得欣赏的)都因此导致了一些极为贫乏的结论。事实上,由于一个时代的政治倾向总是被缩减为仅仅两个对立的倾向,人们最终注定把一部艺术品分类为或属于进步方面或属于反动方面;又因为反动即是邪恶,审判所便可开始它的审判。

在这段论述里你可以看到许多你熟悉的影子,阿多诺活像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的一名审判者。这是昆德拉花了一辈子描绘的主题:兴奋——不是崇高的兴奋,而是私人的兴奋——和贫乏的对抗。

有趣的是,这一整章的落脚点是昆德拉指出斯特拉文斯基的艺术生命和他作为一个移民的颠沛生涯本质地纠缠在一起。

一个移民的艺术问题:在数量上相等的生活块面,在年纪轻时或在成年时不具有相等的重量。如果说,成年时期对于生活和对于创作活动更加丰富和更加重要,潜意识、记忆、语言,所有的创作基础则很早就已形成;对于一位医生,这并不构成问题,但对于一位小说家,一位作曲家,远离他的想象,他的困扰,也就是说他的基本主题所联系的地方,会引发一种断裂。他必须动用他的全部力量,他的艺术家的全部狡猾去把这种境况中的不利变为他的王牌。

从纯粹个人角度来看,移民也是困难的:人们总是想到乡愁的痛苦;但可为糟糕的,是异化的痛苦;德文词DIEENTFREMDUNG(异化)更好地表达了我所要说明的一个过程,其中对于我们曾是亲近的变成为异外。

毫无疑问,斯特拉文斯基心中带着他的移民的伤痕;和所有人一样,毫无疑问,他在艺术上的演变,如果他仍留在他出生的地方,会是一条不同的道路。事实上,他穿越音乐历史的旅程之始恰好与他的故乡对于他来说已不存在那一刻相吻合;深知任何其他地方不能取而代之,他在音乐中找到了自己唯一的祖国;这不是来自我自己的一个美丽的抒情说法,我所想的再具体不过:他的唯一的祖国,他的唯一的自己的地方,是音乐,是所有的音乐家的全部音乐,是音乐的历史;在这里,他决定安顿下来,扎根、居住;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他的唯一的同胞,他的唯一的亲友,他的唯一的邻居。

他的攻击者,捍卫音乐是为表达感情而作的人们,认为他对自己的情感活动隐而不露令人不能忍受,并为此而愤怒,指责他心灵枯燥;是他们自己没有足够的心灵去理解他在音乐历史中游荡的背后是什么样的感情伤痕。

没有人比中欧的作家更明白移民意味着什么。昆德拉自己一生都挣扎在捷克和法国这两个精神上的母国之间。他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位,他自己在这一章里提到了贡布洛维茨和纳博科夫。和昆德拉一样,这些冷战移民作家在以各自的方式提出每个离开故国的人都无法不面对的问题——不是寻求答案,而是寻求问题本身,并且问题本身可能比答案更令人痛苦。

里卡尔在著名的《大写的牧歌和小写的牧歌》里这样评价昆德拉的旅程:

昆德拉对大写的牧歌的批评还有另一条途径,也许是最富有意义的途径,这正是我们在此想要探寻的。那就是通过作品构成另一个图景系统,构成另一个范式,但这一次,是建立在我们可称之为悖论式的“反牧歌之牧歌”的东西之上。

这一牧歌不可能上升到或进入到另一种生活。它在根本上就是另一种生活的反面,其本质就是自愿背离另一种生活。换言之,在这里,牧歌的条件不是超越,而是后退;不是对禁忌的侵犯,而是更为彻底的侵犯:对侵犯之侵犯。正因为如此,托马斯和特蕾莎在村子里时,并非处于边界的另一端,在那里,生活变成了命运,一切都有着意义且完满,历史在前进。而他们俩的安宁恰恰相反,是一种逃逸,是隐身于边界的这一端,隐身于非命运、非完满、重复且意义不完全的世界。

……美并非人们所向往的,而是人们所回望的东西,人们为之而重新堕落的东西——一旦与大写的牧歌决裂。大写的牧歌在兆示超越的同时,把我们领入到界限之外,领向一个比人们先前置身的地方更为美好的世界。在这里,昆德拉的美——与当代美形成最为强烈的对立——并非产生于侵犯,而是产生于我们称之为侵犯之侵犯的东西。它就是被大写的牧歌所侵犯的东西本身,也就是被大写的牧歌所遗忘、鄙视、抛弃的东西本身。

大写的牧歌的世界是「刽子手与诗人共治」的世界,然而:

正是在刽子手的追杀处,即在那个残余的世界中才有着牧歌和美。如暮色般衰微的、经受着威胁的美。

在这里昆德拉和斯特拉文斯基合二为一。「在这里,他(斯特拉文斯基)决定安顿下来,扎根、居住。」「在大写的牧歌的极点,在我们早就知道一定会双双死去的托马斯和特蕾莎的呵护下,在其困苦和脆弱之中,最终闪现出也已被死亡所裹挟的卡列宁温柔而平静的微笑。」

也正是在这里,昆德拉庇荫着每一个走在自己旅途上的你和我。

我们从未现代过

2022-10-10 23:25:45

周日 Latour 去世了。

对每个接触过 Latour 的著作的人来说,第一次阅读他都是一次洗礼。不管你是不是服膺他的理论——我在一开始非常不服气,后来也始终带着疑虑——你都不能不承认他在根本上动摇了你以为你已经作为不言自明的真理所接受下来的那些关于科学研究的观念。

简单地说,Latour 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提醒人们:科学研究是一种人类实践。并且,像一切别的人类实践一样,它可以被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视角来审视。科学研究是科学家的事,但关于科学研究的实践本身的研究则可以也应当成为社会学田野调查的对象。

Latour 最著名的早期工作之一是他在美国著名的 Salk 研究所的田野调查。Salk 研究所是美国生物医学研究重镇,里面的研究人员高居科研殿堂的顶峰,宛如古罗马身着白袍的元老。而 Latour 对这里的科研活动的描述则完全是一部民族志,把科学工作者在视角中降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丛林里的土著的地位。他一遍遍地问:在什么意义上,「科学研究」——或者它具体而微的版本:移液、培养、记录、整理数据、发表选择性的报告、说服同行、申请基金、获取声誉——是「科学」的?它和别的人类活动甚至别的灵长类动物的活动的区别在哪里?一个西方的人类学家在非洲可以津津乐道地研究部落中的巫术,但当他们回到纽约后,却只会研究地铁隧道墙上的涂鸦。Latour 精辟地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地铁的调度室?是不是仅仅因为它在技术上更高级,就获得了审视上的某种豁免?

最终,他做出了著名的断言:实验室里的科学研究,和别的所有人类文化现象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社会建构的产物。

你很容易想到科学界对此的愤怒和不屑。在一场著名的论战里,同时是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的 Alan Sokal 阴阳怪气地说:如果 Latour 觉得物理学只是一种「社会习俗」,他咋不从21层楼的窗户上跳出去试试呢?

事实上 Latour 并不是一个反科学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后半生始终在不懈地回答如何让社会更好地接纳科学理论的问题。他不断试图解释:你只有把科学研究祛魅,把科学实践还原到人类朴素的知识建构体系之中,把科学家的工作方式透明化,你才能更有力地说服大众。——问题在于,这是两面不讨好的事。大部分科学家并不关心如此 meta 的问题,他们有自己研究中的日常困难需要全力以赴去对付。而那些真正相信地球是平的或者从21层的窗户上跳下去也没事的人也不会觉得阅读 Latour 对自己有任何帮助。你告诉他们科学是神圣完美的,他们固然不会信服,你告诉他们科学研究的背后充满着争议、妥协和政治,他们只会更加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 Latour 的工作,或者说他开辟的道路,仍然是有意义的,而且在今天尤其如此。

我不止一次在读到 Latour 的时候想,针对科学研究的民族志调查不是太过分了,而是太匮乏了。科学共同体诚然是小众的象牙塔,但内部纷繁复杂壁垒森严,生化环材和数学物理之间的隔绝犹如天堑,更不用说一日千里的现代计算领域。一旦你接受了「科学研究本身是一种人类社会活动」这个认知,你就会立刻意识到,所有这些万花筒一般的科学实践是多大的一个宝藏。数学里范畴论和构造主义的兴起,物理学中最小作用量原理的诞生,人工智能领域里符号计算学派和神经网络学派的争斗,它们都不是简单的仿佛吹去尘土露出珍珠一般的「新的科学发现」,它们是最好的例子,说明科学进程中人的视角,或者用 Latour 的话说,作为信仰、口头传统和文化的实践的重要性。

遗憾在于,这里面有些故事在学术界以外被讲述过,大部分并没有。一个人类学家可以饶有兴味地观察灵长类如何生火,但理解为什么哈密尔顿作用量如此重要并不是一个社会学家可以轻而易举完成的任务。

三十年前,Latour 断言说:我们从来都不是现代的。他的意思是说:人们自以为进入现代,其标志是人们把社会与自然分开,就像把文科和理科分开一样。但两者从未真正分离过。

三十年后,一方面,社会议题和技术问题的彼此交织更深刻了,在两者之间的任何人为划分都显得更加徒劳。另一方面,这两个世界之间的知识壁垒不是缩小了而是扩大了。人人都知道芯片在社会层面有多重要(并且人人都忍不住就此发言),但即使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群体中也没有多少人真的理解芯片究竟如何工作,芯片工业又如何运转,它远远超出了人类日常理性的理解能力。在此基础上的公共讨论就算不是虚伪的,也通常是浮光掠影隔靴搔痒。别的正在每个层面上深刻影响世界的领域——气候变化、疫苗、人工智能、自媒体和基于隐私的数据挖掘——也是如此。

Latour 生前写的最后一本书的主题是关于疫情中的 lockdown。仿佛是命运有意的安排,让他在临终前看到了关乎他一生学术视野的如此切题的一个案例。

他逝世了,但他提出的问题恰逢其时。

Nowhere

2022-09-19 09:52:26

「中国是一个过程。」

脑海中一直在想着洁平老师的这句话。

洁平老师是一个生活在中国边缘处的人。我们都是。当你需要每天理解和思考在地与他者的关系,当你一遍遍追问自己如何理解或者不理解、执着或者不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当你试图在 nowhere 与 now-here 之间找出一爿安身立足之处,你就在边缘,时间和空间和观念和社群的边缘。

站在边缘最能理解为什么中国是一个过程。边缘是变化,是导数,是昨日到明日的联结,边缘在提醒你,一切都还未完成,可能永远不会,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天空都是流动的。

周六去听了洁平老师和周成荫老师的对谈,题目是「全球华人」,一个很难相信在2022年还能心平气和完成的话题,但神奇的是它真的稳稳当当聊了下来。洁平老师讲自己十余年来在两岸三地辗转的滋味,成荫老师说这一切都是百年来一遍又一遍重复在讲但还是讲得不够的故事。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政治,但你几乎忘了政治。听到后来,几乎觉得有点 sublime。

可能因为台上台下在彼时彼刻分享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背景:世界危如飘萍,而我们都只是有血有肉的自己。

洁平老师最后说她相信这一代人的故事要靠去中心化的方式来讲(web3?)。我其实对此不大相信。但我同意,我们不是观念统御下面目模糊的个体,而是未完成的波涛尽头自我探索的支流。Nowhere 也是 now-here。我能建筑的,就是我的历史。

一个过程。

方舟

2022-04-09 15:26:00

我拖着行李站在这一片夜色下山谷里的工地面前,目瞪口呆。

送我来的车已经开走了,我下车的时候并没多想,等它开走了我才发现局面多么古怪。车是送我来方舟的,我虽然没来过,但设想中总是应该有个接待室之类的场所,给我报道,让我登记,发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的。绝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但车已经开走了。

我掏出手机,不出所料,没有信号。这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信号的地方。

镇定。我对自己说。想想该怎么办。

我脚下这条公路是在山谷边缘的高处,几乎能俯瞰整个工地的全貌。这片山谷至少有几平方公里,里面似乎甚至还有个小湖。工地看起来还只是个雏型,看不出最后完成会是什么样子。工地在月光下有条不紊的运转,机器车辆穿梭来去,车辆的金属外表反射出暗淡的微光,没见到任何人影。如今的工地里本来也不太有活人了。

非常安静,安静到不太真实。我又本能地掏出手机,然后塞了回去。就算有信号我也不知道该打给谁。我根本没有告诉父母我被送来方舟的事情,有几个朋友知道,但方舟这种事是忌讳,大家也不会多问。公司很体贴地给了我一年的无薪假,我知道大多数被送来方舟的人都直接被要求离职了,回去要重新找工作,我这属于非常规的公司特别福利。但无论如何,无薪假期间我也没有权限联系公司里的任何人。所以我连找个人抱怨一下这个荒唐的境遇都做不到。

如果 Elena 还在……

但她已经不在了,想到这个心里一阵坠痛。我以为我早就 move on 了,至少在朋友面前显得是这样,但这种时候我就自己知道并没有。

Elena 是两年前被送去方舟的,从此杳无音讯。我没有任何渠道可以查询到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有时候就会这样。送来方舟的人大多数都会在一年后回来,大多数人并不会多谈发生了什么,因为方舟里据说也并没有什么可发生的事。但隔三差五地偶尔就会听说谁没再回来,关于这件事有各种都市传说,但我通常只当成阴谋论,直到 Elena 这样离开了我。

我仍然不相信那些怪谈。我宁可相信 Elena 是在方舟里遇到了什么她更喜欢的人所以抛弃了我。这当然不会让我更好受,但这至少是个更合乎情理的解释。

如果 Elena 还在,她至少还会听我讲讲今夜的奇遇。但现在我只有自己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需要找到一个人问问。我想。

我拖着行李向工地内部走去。好在是下坡,但还是不太好走,我带的行李箱不是为了在工地里走路设计的,我穿的鞋也不是。但没办法,我只能磕磕绊绊地走,走起来比我预料的更远。

半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一个看起来是封闭的出入口。凭着经验我知道这里一般会有对讲设备,在模糊的月光下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按下按钮,一个不带感情的机器声问:「你是谁?」

「我是来017方舟的。你们这里是017方舟吗?」

「这里是017工地。」

我脑子停顿了一下。「但我是被系统送来的,系统通知我来017方舟报道。」

机器声沉默了。跟 AI 对话就有这个问题,一旦你给的信息超出对方预料,他们就会沉默很久。我始终不知道这个沉默背后是发生了什么,是机器在运算还是后台联系了一个什么活人。等到我快不耐烦的时候对方终于又说话了:

「017方舟还未建好。」

镇定。我对自己说。不要发火。对方是个 AI。

「我可以和你的上级说话吗?我可能是被错误地送到这里来的。我被通知去方舟,我还带着行李。」

「你没有这个权限。」机器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操你大爷。

我站在原地,希望这是一个可以醒过来的梦。但我知道这不是,一切都显然是真实的,我甚至有点饿。

不要想饿,我对自己说,越想越饿。

我透过大门向工地里看去。果不其然,这是一个标准的无人工地,从远处看下来的工程车近看其实只是一些移动的载重器。它们彼此灵活地避让,转运各种材料,活人在现场也没什么用,反而碍事。就算我现在闯进去,站在道路中央,它们也会灵活地让开我。既不会造成对我的伤害,但也不会因此唤出什么人来。我甚至怀疑我是这个山谷里唯一的活物,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彻底完蛋了,只能再回去接着跟 AI 斗智斗勇……不对,那是什么?

我蹲下身子看着身前一个钢筋珩架的阴影处,一只黑猫镇定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然能注意到它。夜色里的黑猫如果愿意,可以就躲在你身边而让你根本无法发现。但这只猫似乎主动让我看到了。虽然它并没叫或者跑动。

我看着它的眼睛,说:你是这里的员工吗?

黑猫没出声,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进入阴影深处消失了。

好的,我想。有猫就会有人。猫是不会在一个没有人只有机器的山谷里呆着的。

我拖着行李沿着猫消失的小径前行,弯弯曲曲地走了半公里左右,终于看到了一个有灯光的两层小楼。猫站在楼门口等着我,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找来。

楼很简陋,但又不是工地建筑,我看不出这楼的用途。我拉了拉大门,门是开的。

「有人吗?」我站在大厅里喊。

没有声音。猫也不见了。

我沿着走廊走向深处。楼道里传来类似暖水管道的声音,这让我安心了许多,这听起来就是个有现实生活气息的地方。「有人吗?」我一边走一边喊。

「你是哪位?」一个女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的心停跳了一拍。这是 Elena 的声音!

转过头去,一个圆圆脸穿着朴素衬衫的小姑娘拿着饭盒看着我。不是 Elena,当然不是,我在想什么。

「呃,我是……」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您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女孩没说话,转身打开了旁边一扇门走了进去。我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也跟了进去。这是个不大的办公室,有个桌子,只够一个人工作。桌子上散漫着放着几台电脑。没有书架,没有任何有文字的标识能显示这是什么办公室。

女孩放下饭盒,坐到桌子后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也只好等着。

仿佛斟酌了半天但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字句,过了良久女孩子终于说话了:

「我是新来的,按说应该有别人来给你解释,但现在这里只有我,所以你要过一阵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能时间没安排好。」

这话说的实在不太有条理。但能和真人说话我已经很感激了,顾不上挑剔条理。「您能和上头联系一下吗?如果这里不是方舟,能不能派个车把我接回去?」

「不能回去。」女孩子简洁地说。

我没听懂。「那我现在这是怎么办?您看我还带着行李,我今天晚上住哪啊?」

「楼上个房间里有几个行军床,你可以先睡在那里。」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但说实话我现在又累又困,可能先凑合一晚上也不错。不过这不是本质问题。「不是,我睡一晚上可以,但明天我还是得回去啊,我是被通知去方舟的。」

「这里没有回去的办法。」女孩说。

我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我终于觉得我听懂了,不知为何,似乎汗毛都竖了起来,手心全是汗。

「这是哪里?」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到。

「你过一阵会明白的,我刚才说了,会有接待你的人给你解释,我没有被培训过怎么解释这个事情。」

她说话的方式非常正常,但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可能也有困和饿的原因。我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非常正常的办公室比外面的山谷更加陌生和奇怪,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过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您是……活人吗?」

她噗嗤一下笑了。「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糊涂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但这里……是?」

「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她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干巴巴的语气。

我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都在移动。我忽然想起了 Elena。

「像我这样的情况多吗?」

「我不知道,怎么算多呢?跟什么比?」她没头没尾地说。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而且大脑也完全无法再消化这些对话。我觉得还是先睡一觉的好。「那个,我如果住在楼上,那里有洗漱的地方吧?」

「有的。那边还有个食品柜,里面应该还有点吃的。你可以自己取。」

「太好了,那我先上去休息了。」我觉得我几乎有点想逃离这个房间。「明天您还会在这里吗?」

「会吧,如果有明天的话。」她说。

「什么意思?」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听清。

「就是说,你也不知道明天要多久才来啊。」她理所应当地说。

我觉得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转身拖着行李开门。但走出房间之前又还是回头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您这里有以前像我这样的人的名单吗?」

「没有名单。」

「那您有没有碰巧听说过一个叫 Elena 的人?」

她有点困惑地看着我。「我叫 Elena。」

我觉得自己的口水都是苦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楼上只有一个非常宽敞的房间,但也非常简陋。确实有两三张行军床,一个食品柜,看不出上次有人住在这里是多久之前的事。

房间还有一个阳台,我从食品柜里拿了一盒牛奶,走到阳台上,远处工地还在如常运转,周围是黑黢黢的树,天上巨大的月亮照着我。方才在高处看到的小湖其实就在这栋小楼边上,正好能从阳台看到湖里月亮的倒影。

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我身边理所应当地坐下。我不知道它是就住在这里还是闻到了牛奶的味道。

阳台没有椅子,我索性也坐在地上,喝着牛奶看着月亮。天气过于晴朗,月亮上连环形山都历历在目。我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试图寻找熟悉的兔子形状,但没找到。

这不是月亮吗?或者这是月亮的背面?但月亮的背面不是永远无法看到的吗?我太困了,无法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脑海里仿佛有一根弦砰的断掉了。我低头向黑猫看去。猫盘成一个黑团子靠在我腿边,但眼睛看着月亮,见我看它,它也看向我。

我抬起头,和猫一起看着月亮。硕大,微黄的圆月,笼罩着寂寞的山谷,以及猫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