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3 11:22:39
最近,一篇知乎回答1又在社交媒体和一些微信群里流传开来,标题大概是说上海的垃圾分类已经失败了。
这篇回答的核心论点,我总结下来大概有三条:
这些观点层层递进,逻辑自洽,再被一些营销号配上几张真假莫辨的图片,很容易让人觉得“原来如此”,并转发附上一句“早就说了”。
如果我不是之前写过一个和循环经济相关的小册子,做过上海地区一些垃圾再利用行业从业者的采访,我也信了。
那本小册子 2023 年写的,说实话写小册子的时候我和这个知乎的答主一样对上海的垃圾分类充满质疑,因为当时已经过去 4 年了,再加上疫情凶猛,我以为这事儿早就翻篇儿了。
但在与那些“收垃圾、卖垃圾”的从业者交流时,我听到了一个与广为流传的“失败论”截然相反的观点。一位做废塑料回收再生的老板,用近乎亢奋的语气告诉我们:
“2019年以后,上海的‘货’,质量是全国最好的。我们收货,就像买大宗商品,最怕的就是品质不稳定,量也忽大忽小。上海强制分类之后,我们收到的PET(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通常指饮料瓶)塑料,杂质少,打包规范,量也稳定。以前我们得到处去求货,现在感觉供应链一下子就顺了,成本下来了,生意好做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从产业后端反推前端的逻辑。
回收再利用行业,本质上是一门制造业。它的“原材料”,就是我们丢弃的“垃圾”。如果一个制造业的从业者告诉你,某个地方的原材料“量大、质优、价廉”,那么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地方的原材料生产和初加工环节,也就是我们普通人参与的“垃圾分类”,一定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成功。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相?是终端处理厂“吃不饱”的窘境,还是回收企业“买得爽”的欣喜?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能只看情绪化的“感觉”,而是需要把垃圾分类这件事,放回到一个更宏大的系统里,从技术、政策和数据中寻找答案。
我们先来拆解那个最有力、也最容易让人误解的论据:垃圾焚烧厂“吃不饱”。
这个现象确实存在。《财新周刊》在2023年末的报道中就明确指出,经历了过去十年的高速发展,国内垃圾焚烧厂产能过剩,部分焚烧厂已经“吃不饱”。这听起来确实像是政策失败的直接证据。
但问题在于,“吃不饱”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我们不再产生垃圾了吗?显然不是。是因为垃圾分类失败,分出来的东西没人要,最后还是被一股脑拉去填埋了吗?恰恰相反。
焚烧厂“吃不饱”的,是“原生生活垃圾”,或者说“末端处理垃圾”。一个城市产生的固体废弃物,大致可以分为几股流向:一部分在源头就被回收企业直接拉走(比如你家楼下收废品的师傅收走的纸板和瓶子),一部分通过分类体系进入专门的回收处理渠道(湿垃圾、可回收物),最后剩下的,才是需要被焚烧或填埋的“其他垃圾”(干垃圾)和有害垃圾。
焚烧厂,吃的主要是“其他垃圾”。
那么,上海的垃圾分类,到底有没有减少“其他垃圾”的总量呢?我们来看数据。
根据上海市绿化和市容管理局的最新的官方数据2,自2019年7月《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实施以来:
这四者的此消彼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本应混在干垃圾或其他垃圾里被送去焚烧的几千吨、上万吨“料”,被成功地分流了出去。可回收物进入了再生循环体系,变成了再生企业的“原材料”;湿垃圾被制成了肥料或沼气,实现了资源化利用。
结果就是,上海每日需要末端处理的“其他垃圾”总量,出现了显著下降。这才是焚烧厂“吃不饱”的直接原因。
换言之,焚烧厂的“饥饿”,恰恰是源头减量和分类分流成功的标志。这是一个由“成功”引发的“新问题”,而不是“失败”的产物。
除了供给减少之外,“产能”也在提高。因为在同期,上海的生活垃圾焚烧设施从 9 座增加到 15 座3,焚烧能力由 1.33 万吨/日提升至 2.8 万吨/日,也就是处理能力翻倍了。
那么,既然预见到垃圾总量会因分类而减少,为什么还要建设那么多焚烧厂,导致今天的“产能过剩”呢?
这涉及到城市管理者在固废处理上的一个终极目标:“原生垃圾零填埋”。
垃圾填埋的危害无需多言,侵占土地、污染土壤和地下水,是所有现代城市都力图摆脱的宿命。要实现“零填埋”,就必须确保焚烧厂的总设计处理能力,能够覆盖掉所有需要末端处理的垃圾。
上海在规划焚烧产能时,对标的是一个“最坏”的情况:即在所有人都努力分类后,剩下的“其他垃圾”依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为了彻底告别填埋场,焚烧产能的规划必须适度超前。当垃圾分类的效果远超预期,“其他垃圾”减量效果拔群时,“阶段性产能过剩”就成了一个必然结果。
这是一个幸福的烦恼。相比那些还在为垃圾围城、填埋场不堪重负而头疼的城市,上海已经进入了下一个议题:如何优化和管理这些先进但“吃不饱”的焚烧厂。
驳斥了“产能过剩论”,我们再来看那个更具迷惑性的“技术万能论”——反正炉子厉害,什么都能烧,何必费劲分类?
这种论调,犯了一个典型的,脱离实践空谈理论的错误。
现代化的垃圾焚烧炉,确实很强大。但它的强大,体现在对“合格燃料”的高效处理上,而不是对“一锅乱炖”的无差别消化上。
垃圾被送进焚烧炉,本质上是作为“燃料”存在的。燃料好不好,有两个关键指标:一是热值,二是稳定性。
知乎回答中提到的通过工艺改进减少垃圾焚烧时的二噁英是真的,但垃圾焚烧并不只产生二噁英一种有毒物质。如果垃圾不做干湿分离就一股脑的倒进炉子里,还会有垃圾焚烧渗滤液二次污染的问题。
所以,实际情况是,如果你不进行垃圾分类,你甚至不知道你会烧出什么有毒物质。
把这些有害垃圾、可回收的塑料、厨余或湿垃圾提前分拣出来,对于焚烧炉来说,相当于提供了更“纯净”的燃料,能从源头上大幅减少污染物的产生,降低后续烟气、液体、固体处理系统(成本极高)的压力和风险。
所以,垃圾分类,对于焚烧厂而言,绝不是“多此一举”,而是一种至关重要的“燃料预处理”工序。它能让焚烧变得更经济、更高效、也更环保。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知乎上那种“炉子牛逼随便烧”的说法,更像是一个文科生答案,因为恐怕任何一个搞化工的都不会把自己的工作这么简化,毕竟我们又不是用核熔炉来焚烧垃圾。
至于“前端分类、后端混装”的指责,在政策推行初期,由于运输和处理能力未能完全匹配,确实在部分地区、部分时段出现过。但将其描述为一种普遍和持续的现象,则是一种以偏概全的抹黑。
今天,上海已经建立起了分类投放、分类收集、分类运输、分类处理的全链条体系。不同类别的垃圾,由不同颜色、不同标识的专用车辆,在规定的时间运输到不同的处理设施。
这个相信每个长居上海的朋友都会有体会(抱怨),毕竟几乎每个被垃圾分类困扰过的普通人,都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定时定点扔掉的垃圾在后端被混装。
如果有大规模混装情况,那前端费劲分类的居民早一个电话举报了。
聊到这里,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基于当下的数据、产业反馈和技术现实,上海的垃圾分类,即便有诸多不完美,但距离“失败”二字,相去甚远。它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垃圾的流向,提升了资源回收率,并为末端处理的提质增效创造了条件。
但是,我想把讨论再往前推进一步。
我们先承认一点共识,从普通居民的立场来说,应该没有人主动想要费时费力的进行垃圾分类。
这个事情大家都能理解,上海人恐怕也不是能从垃圾分类中体会到劳动的快乐。所以,如果有一种技术解决方案,可以让人完美的回到以前丢垃圾的模式——想怎么丢就怎么丢——那一定是最完美的答案。
从这个角度来讲,那个知乎回答里,有一个观点,我认为不能简单地用“对”或“错”来评判。
也就是说,从更长远的历史和技术进步的视角来看,动员如此巨大的社会成本和人力,去让每一个人在垃圾桶前“训导”自己,可能是一种终将被取代的“徒劳”。
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未来被一种更优雅、更高效的技术方案所颠覆。甚至先不提完美的焚烧方案,在“必须垃圾分类”的前提下,一些技术也在给出“完美的垃圾分类”方案。
比如,基于人工智能和机器视觉的垃圾分拣机器人。在一些先进的资源回收厂里,垃圾被平铺在传送带上,高速摄像机进行识别,强有力的机械臂以人眼难以企及的速度,将不同材质的瓶子、纸张、金属精准地抓取出来。理论上,只要这种流水线的处理能力足够强、成本足够低,前端的分类要求就可以大大降低。我们只需要把非常有害的垃圾(电池等)单独分出来,剩下的“干湿合体”直接交给机器处理即可。
再比如,材料科学的进步。我们今天之所以要费劲回收塑料,是因为它便宜、好用,但又极难自然降解。但如果有一天,一种新的生物基材料被发明出来,它的性能和成本与传统塑料相当,但在自然环境中可以在几个月内完全分解,那么“白色污染”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复存在了。
事实上,这种进步正在发生。大家还记得几年前被全网吐槽的纸吸管吗?遇水就软,体验极差。但今天,新型的 PLA(聚乳酸)等可降解材料制成的吸管,在硬度和耐用性上已经与塑料吸管相差无几,成本也在快速下降。从纸吸管到 PLA 吸管的进化,就是技术在解决自身问题的绝佳案例。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今天这场声势浩大的“垃圾分类人民战争”,更像是一种在“终极技术方案”尚未成熟落地之前,用社会管理和公共动员的方式,去填补技术空白的“过渡态”。它不是目的,而是一个过程。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技术最终会解决一切,我们为什么还要如此“徒劳”地做着这些“当下”的努力?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跳过这个阶段,坐等那个完美的“技术奇点”到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技术决定论”陷阱。
我们都相信技术会进步,但我们永远无法准确预言,那个能解决特定问题的技术,究竟何时能够真正成熟、普及,并具备经济可行性。
AI 分拣机器人很酷,但要把它的成本降低、量产,然后部署到全国成千上万个社区和转运站,需要多久?5 年?10 年?还是 20 年?
可降解材料很美好,但要让它在成本和性能上全面取代每年数亿吨产量的传统塑料,需要多久?这背后涉及到的是整个石化工业体系的重塑,其难度不亚于汽车的全面电动化。
在那个完美的“技术戈多”到来之前,我们有一段漫长得可能超乎想象的等待期。在这段时期里,垃圾依然在海量地产生。如果我们选择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结果会怎样?
结果就是,垃圾围城可能会从一种恐吓式的预言成为现实。
在此类问题上,公众的舆论,或者说作为普通人的个体认知总是在两端摇摆:我们有时会认为类似“垃圾围城”这样的环保议题是西方阻碍我们发展的 propaganda。但另一方面,如果真让你家门口的景观河变得像恒河一样“神圣”,你又不乐意了。
所以自从我知道了上海很多小区里,真正去做垃圾分类的其实是就住在小区里的本地爷叔和阿姨,我反而觉得上海的垃圾分类真的是起了个好头。
因为,普通人确实不需要关注垃圾围城,不需要关注气候变暖,也不需要关注这一切究竟是拯救地球的必须途径还是政治正确的宏观叙事,这些都不是普通人的义务。
我们就让自己每天能看到的地方,比如自己小区,搞得环保一点,干净一点,就足够成功了。
知乎回答原文:
2025-06-17 16:09:20
最近,Labubu 真的非常火,火到我不想专门写一段来科普了。
如果你不知道 Labubu 可以去自己搜,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原价一两百,在二手市场上被炒至上千元甚至上万元左右的潮玩公仔。
随着 Labubu 爆火,更多的是对 Labubu 一个娃娃炒到上万块的质疑。前两天刚好在群里看到有人转发了雪球上的一段分析:
这种分析,看起来数据详实,逻辑严密,充满了理性的光辉。在任何一个商学院的课堂上,这都是一份可以拿高分的标准答案。但它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用分析“制造业”的尺子,去度量一个“宗教”的价值。
这就像一百年前的马车夫,用“马匹的食量与行进里程”模型来分析福特 T 型车,最后得出结论:这玩意儿不吃草,光喝油,还要修,不靠谱,是骗局。
当一个物种发生变异,演化出新的生存逻辑时,用旧的生态位去评估它,本身就是一种“搏蠢”。
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一个基本问题:Labubu 到底是什么?
如果你把它定义为“娃娃”,或者宽泛一点,“潮玩”,那么分析师的结论就是对的。130 亿美元的全球市场,天花板肉眼可见。这是一个建立在“儿童玩具”和“收藏爱好”基础上的市场,其本质是“拥有”的快乐。
但这套逻辑已经过时了。理解 Labubu 现象的关键,在于意识到市场本身正在“升维”。它正在从“玩具市场”跃迁至“奢侈品配饰市场”。
一个更容易理解的参照系是箱包市场。一个包的功能是什么?装东西。从这个角度看,一个 50 块的帆布袋和一个 5 万块的爱马仕,实用功能价值几乎没有差异或者是倒挂的。但全球箱包市场有多大?差不多是 400 亿美元左右的水平,但奢侈品箱包就有 200~300 亿左右。也就是奢侈品箱包的市场价值远超普通功能性箱包,从而主导了整个市场的价值构成。
这意味着什么?当一个品类开始“奢侈品化”,它的市场规模就和其原始的“功能属性”脱钩了。其总盘子不再由“刚需用户”决定,而是由“溢价用户”决定。这个过程,不是在存量市场里切蛋糕,而是把整个蛋糕的尺寸扩大 2~3 倍。
回到 Labubu。当它从一个摆在柜子里的收藏品,变成一个挂在包上的“配饰”时,一切都变了。它不再是一个静态的“物件”,而是一个动态的“媒介”。它开始承载功能价值之外的东西:社交、身份、品味、以及最重要的——“我在现场”。
所以,用“娃娃市场”的规模去框定泡泡玛特的未来,就像用“算盘市场”的规模去预测计算机的未来一样。精确,且毫无意义。
那么,Labubu 炒到上万一只,到底是不是在“割韭菜”?
这个问题同样需要重新定义——到底谁是“韭菜”?
传统意义上的韭菜,是在信息不对称和群体狂热中,为资产的虚高价格买单,并在泡沫破裂后血本无归的人,但在 Labubu 或类似 Labubu 的炒作中,真正被割到的似乎是极少数。
我们来看表:
角色 | 买入价格 | 心理认知 | 价格崩盘后心理 |
---|---|---|---|
零散“使用者” | 原价买入 | 超值 | 无变化 |
溢价买入 | 满足 | 无变化 | |
批量炒家 | 原价买入但卖掉 | 赚到 | 无变化 |
溢价买入但卖掉 | 赚到 | 无变化 | |
溢价买入但卖不掉 | 以为要赚到 | 韭菜![]() |
在这个故事里,有两种典型的买家。
第一种,是职业炒家。他们嗅觉灵敏,行动果决,通常有自己的圈子和信息渠道。他们以 5000 的单价扫货 100 个,期待在 1 万的时候出掉 80 个,剩下 20 个零成本的再去博 2 万、5 万的巅峰。
这种人,是韭菜吗?不是。他们是“赌徒”。他们进入这个市场,追求的就不是“消费”,而是“投资回报”。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并自信不会是接到最后一棒的人。当市场逆转,鼓声停止,花砸在手里时,他们会亏钱,会爆仓,会痛骂庄家。但这是风险投资,是赌博输了,和“被割”是两回事。他们是这场游戏的燃料,但他们自愿成为燃料,为的是点燃后那片刻的绚烂和超额回报。
职业炒家可能是韭菜,但在一个炒作盘中,只有接过最后一棒砸在手里的少数炒家才是韭菜。剩下的炒家都是受益者,下次有盘还要接着炒。
第二种,是大部分零散的“使用者”。
我给“Labubu 使用者”的定义是:那些主要因为消费属性、社交媒体的炒作而勾起欲望,最终只买了一两个或者两三个来“装逼”的人。
这个人,就算他是在 2 万块的最高点买入的,当之后价格跌到一文不值,他也不会有太强烈的“被割感”。
为什么?
因为他的购买行为,锚定的价值本身就不是“未来升值”,而是“当下体验”。他购买的商品组合,是“一个 Labubu 实体”+“在潮流顶峰拥有它的情绪价值”。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个年轻的女孩,在全网讨论、一娃难求的最高点,想尽办法,终于花了 2 万块买到了那个最稀有的隐藏款。她立刻拍照,发朋友圈,发小红书,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挂在自己最喜欢的包上。接下来的一周,她收获了无数的赞和羡慕的评论,在线下也收获了朋友们“哇”的惊叹。
这 2 万块,对她来说,买的就是这个“时刻”。是她在一个文化事件的中心,拥有“入场券”的证明。这个价值,在支付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经兑现了。她挂在包上的,不是一个价值 2 万、未来可能跌到 200 的玩具,而是一座“我曾在顶峰”的纪念碑。
所以当价格崩盘时,她会怎么想?她可能会有点失落,但大概率会觉得:“还好我买得早,体验过了。我在它最贵的时候把它挂在了包上,这 2 万块,值了。”
她消费的是“话题”,是“社交资本”,是“情绪满足”。这些东西,比那个布娃娃本身值钱得多,也真实得多。对于这部分主流消费者来说,Labubu 不是股票,而是演唱会门票。你看完演出了,难道还会因为票根变得一文不值而感觉被骗了吗?
2 万块的 Labubu 对是泡沫吗?当然不是,因为对这类消费者来说,Labubu 的使用价值恰恰是“我花 2 万块买了原本 199 元”的娃娃。
因此,在 Labubu,以及类似的炒作盘中,泡沫本身就是使用价值。
每次出现这种价格奇观,总会有人提出一个看似无懈可擊的降维打击方案:“做盗版”。
逻辑很简单:既然你的价值主要在于外观这个“符号”,那我花 1% 的成本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外观,不就能冲击你的价值体系了吗?
这个想法,还是源于对奢侈品逻辑的匮乏。
让我们再次回到箱包市场。A 货的存在,影响正品奢侈品的销售了吗?几乎没有。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有可能促进了销售。
奢侈品品牌,每年都会大批量地推出一些非常“便宜”的经典款、入门款。便宜到什么程度?一个在大城市写字楼里挤地铁的白领,咬咬牙也能买得起。
品牌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让更多人“拥有”LV 吗?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用这些坐地铁的人背的“真真假假的 2 万块的 LV”,去衬托那些他们真正的核心客户在私人会所、在画廊开幕式上拿的“20 万、200 万的 LV”。
坐地铁背一个 2 万的 Neverfull,它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大家会看一眼,但不会深究。但如果你背一个 20 万的喜马拉雅铂金包去挤地铁,那它铁定是假的。
奢侈品的价值,从来不是孤立地存在于商品本身,而是存在于“商品”和“使用场景”的强绑定之中。
盗版能复制商品,但无法复制场景。出入符合 2 万款场合的那些人,她的人生剧本里,不会有“去哪里买个假包”这种情节。她身边的圈子,对于真假的辨别能力,也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她冒着社死风险去省钱的“性价比”,是负无穷。
Labubu 也是同理。你可以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毛绒玩具,但你无法复制它的“出身证明”——那个稀缺的购买凭证、那个特定时间点的消费记录、那个在社群里可以被验证的“正统性”。在真正的玩家圈子里,一个没有“户口”的娃娃,就是没有价值的。
对于更外围的跟风消费者,他们要的也不是那个娃娃本身,而是“我参与了”这个事实。
盗版给不了他们这个事实。
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那个终极问题:Labubu 的溢价,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习惯性地认为,实用价值就是“功能”。一个杯子能装水,一辆车能代步。而超出功能之外的品牌、设计、故事,统统称之为“溢价”。但在很多场景下,这种划分已经失效了。因为“溢价本身,就是一种实用价值”。
对于那些奔着溢价去的人,他们追求的恰恰是溢价所带来的“排他性”、“稀缺性”和“符号性”。这种“功能”是在一个原子化的、流动性的社会里,快速识别同类、建立身份、区隔他人的功能。
你背一个帆布包,是一种身份表达。你把一个 2 万块的 Labubu 挂在包上,是另一种身份表达。它在说:“我年轻,我懂梗,我消费得起这个时刻。”
这张社交名片之所以有效,恰恰是因为它的“贵”,它的“不实用”。如果 Labubu 只要 199 一个,随处可见,那它作为“名片”的实用价值就瞬间归零了。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创造“溢价”似乎是中国品牌的禁区。我们擅长的是把成本做到极致,用“性价比”征服世界。但代价是,我们只能赚“打螺丝”和“踩缝纫机”的辛苦钱。这个赚钱方法太苦了,可以说从老板到一线工人都在吃苦。
但这个苦可能终于快吃完了,因为近两年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典型的例子是华为。
华为旗舰款手机凭什么能产生如此巨大的溢价?
按照早年“乐视”对手机定价的方式,华为的手机应该无人问津才对。然而事实是,将卷发挥到极致的乐视硬件生态早早就把自己卷进了历史尘埃。
华为手机的硬件成本可以计算,但它的价值无法计算。它的价值里,包含了技术的突破、封锁的抗争、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民族情感。当人们购买它时,购买的早已不只是一部手机,而是一个“身份符号”,一张“态度宣言”。这部分纯粹的溢价,才是它最坚固的护城河。
尽管从舆论场来看,华为的粉丝和 Labubu 的粉丝可能完全不重叠,甚至在价值观上略有冲突,但不妨碍他们其实是同一种溢价逻辑。
如果说华为的溢价,是中国品牌在“硬科技”领域的胜利。那么 Labubu 的溢价,就是中国品牌在“软文化”领域的胜利。
它证明了一家中国公司,同样可以通过设计、叙事和运营,创造出一个全球性的文化符号。更重要的是,这种胜利正在跨越国界,完成了真正的文化输出。
它不仅在亚洲市场引发潮流,更在美国的 TikTok 上成为病毒式话题。当 Labubu 蕾哈娜奢侈品包的挂饰,贝克汉姆送给女儿的礼物,Lisa Instagram 里的时尚单品,它就不再是简单的“产品出海”,而是“文化IP出海”了。
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只在于能造出多少东西,更在于能创造出多少“没用”但人们就是愿意为之付出高昂代价的东西。这些“没用”的东西——奢侈品、艺术、潮流、IP——才是价值链的顶端。
所以,当有越来越多的国产品牌能够理直气壮地创造溢价、甚至纯溢价时,这是一件好事。它证明了中国公司,终于开始摆脱成本的诅咒,去赚品牌和文化的钱了。
从这个角度看,Labubu 现象,不是“搏蠢的顶峰”,恰恰是“中国制造新叙事”的开始。
2025-06-13 12:53:07
还记得 2010 年左右的博客圈吗?那时候我刚开始写博客,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看看侧边栏里那个小小的”友情链接”模块,或者是”博客联盟”的推荐文章。点进去,总能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内容。
那时候的博客圈真的很纯粹。大家写博客是因为有话想说,想分享,想连接。没有什么变现压力,没有什么增长黑客,就是单纯地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文字,也想看到别人的精彩想法。
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些内容交换网络,它不止是友情链接,而是在博客之间建立共享的相关文章连接。比如,你发了一篇与淮南相关的游记,在你的博客文章下面就会展示另外几个博主发表的与淮南相关的博文。
这样的内容交换网络有很多,包括在中文世界也有,叫“无觅网络”。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闲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本书会带给你什么惊喜。
但是好景不长。大概到了 2014 年左右,随着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全球的博客圈子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退,中文博客圈尤其是如此。随之而来的,是这类内容交换网络要么变味儿(充满广告),要么倒闭了。而更多的逐利写作者,转向了去平台写作,比如今日头条和微信公众号。
在中心化写作平台,相关文章的推荐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那里天然弱化作者的独立属性,希望读者在相关内容的海洋中一直沉迷下去。这似乎让情况从过度孤立,走向了过度连接。
再后来,社交媒体崛起了。Facebook、Twitter、微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那些小而美的博客交换网络,就这样慢慢消失在了互联网的历史长河里。
2022年,我决定重新开始写博客。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工作了这么多年,经历了移动互联网的整个浪潮,最后还是觉得博客这种形式最适合表达复杂的想法。
重新开始写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很多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厌倦了社交媒体的噪音,厌倦了被算法操控,大家又开始回到独立博客这个老地方。
但是有个问题:现在的独立博客仍然太孤立了。
以前至少还有 RSS,大家会订阅彼此的博客。现在连RSS都没多少人用了。你写了一篇很棒的文章,除了你的老读者,很难被新的人发现。而作为读者,你也很难发现那些和你兴趣相投的新博主。虽然在中文圈也有一些以友链为核心的链接交换网站,但它并不能解决“内容”本身被发现的问题。
我开始怀念那些年的博客交换网络了。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如果重新做一个博客交换网络会怎样?但是要避免当年那些网络的问题。
首先,绝对不能有广告。这个是底线。
其次,不能做成一个大而全的平台。大平台最终都会变质,因为运营成本太高,总要想办法变现。
那如果做成联邦式的呢?就像博客本身一样,你可以像创建博客一样,创建一个关于博客的内容交换网络,这样你就可以拥有对这个内容交换网络的完全自主权。
你可以搭建自己的小网络,只邀请你信任的朋友加入。这样既保持了内容质量,又避免了商业化的污染。
说干就干。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做出了WP Chiral Network。这是一个基于 WordPress 的跨站相关文章插件。
名字里的”Chiral”来自《死亡搁浅》,那个在游戏史上最重视”连接“的游戏,因为当我想要做这个插件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反应就是《死亡搁浅》中残存人类重建网络的场景。Chiral 本意是化学中的手性分子,它本身在”独立博客的相关文章“这件事上也符合隐喻——看起来相似,但实际上是镜像关系,不能完全重合。我觉得这很像博客:每个人的观点可能相似,但又有着独特的视角。
技术上,我选择了WordPress插件的形式。毕竟现在还在写独立博客的人,大部分都在用WordPress。
整个系统分为两个部分:
最巧妙的地方是,我利用了WordPress.com的相关文章算法。Jetpack会把内容同步到WordPress.com,然后利用他们经过数十亿文章训练的算法来计算相关性。这样我就不用自己从零开始做推荐算法了,并且大幅降低了创建网络的性能需求。
当我第一次看到系统工作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点开了一篇我自己的游记,看到了我朋友的另几篇游记出现在了它的下方。
点进去看,都是很用心写的文章。没有标题党,没有为了SEO而堆砌关键词,就是真诚地在分享想法和经验。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 2010 年。
我把WP Chiral Network做成了完全免费的开源项目。代码放在GitHub上,任何人都可以下载使用,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修改。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不考虑做成一个中心化服务?首先,中心化服务意味着更高的运营成本,这意味着我可能像那些死掉的内容交换网络运营商一样不得不往里面加入广告。然后,一旦加入广告,就连我自己可能都不想用这个服务了。所以,就像独立博客一样,让每个博主能建立自己的小网络,是最好的方式。
因此,这个项目更像是一种情怀的表达。我想证明,在这个被算法和广告主导的时代,我们仍然可以创造一些纯粹的东西。
当然,作为一个联邦式的开源工具,使用起来确实需要一些技术知识。所以我专门做了一个详细的说明网站。从安装到配置,每一步都有详细的说明。
如果你也在写独立博客,如果你也怀念那个博主们相互支持的时代,我邀请你来试试WP Chiral Network。
你可以创建一个只有三五个朋友的小网络,也可以邀请更多志同道合的博主加入。重要的是,这个网络完全由你控制。没有外部的广告商,没有算法黑盒,只有你认可的优质内容。
也许我们无法回到2010年,但至少我们可以在2025年重新创造一些美好的东西。
让我们一起重新连接独立博客的世界吧。
2025-05-29 11:52:28
上周,我发了一篇 AI 生成的文章。
讲的是在 AI 时代,文字的消费速度和生产速度终于赶上了短视频。
那篇文章至少 80% 的文字是 AI 生成的,我在文章的结尾直接说明了这一点,于是不出意外的,在评论区里至少有一半的评论在做“AI 鉴定”。
比如这个:
再比如这个:
还有这个:
相信在最近今年写过稿子的创作者对类似这样的 AI 鉴定评论都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完全没有针对我自己的读者的意思,但遗憾的是,在评论区对上一篇文章具体段落进行的 AI 鉴定几乎全部失败。
简单来说,所有在上一篇文章中被指出不够人味,不像我文风的段落,都是我写的。
实际上让我非常震惊的是,几个指出具体段落“AI 味儿太重”的评论,精准的从全篇 AI 中挑出了我自己手工改的部分。比如开头的第五段,还有“写作的 5G 时代”和“华丽墨水”的部分。
还有一些在后台没放出来,甚至有一位关注我 5 年以上的老读者,在这场鉴定中都掷出了错误的骰子,这是为什么呢?
原因可能出乎意料:AI 已经能够很好的模拟我的风格了,但“真正的我”却不一定遵循我的风格。
我从 2013 年开始用这个 ID 发表一些作品,但至今,发表在这个 ID 下的公开文章不超过 100 篇,平均每年 8.3 篇,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低产的自媒体作者。当我把我的所有文字都喂给 AI 进行风格学习的时候,AI 能在几秒钟里充分吸取这 100 篇文章的精髓,归纳其中我自己都未发现的规律和表达方法,最终呈现出比“现在的我”更“我”的文字。
这非常容易理解,我甚至自己去看自己 10 年前的文章都会感到非常陌生,想不出“当时为什么会用这个词”,但 AI 却会将其作为“我风格的一部分”进行参考。
那么,AI 鉴定还有必要吗?
直白来讲,在我看来,鉴定内容是否由 AI 创作更像是一种赛博时代的刻舟求剑。
我们不妨仍旧从我自己的文章说起,为什么鉴定我的内容是否由 AI 创作毫无意义呢?
很简单,任何以“评论尸”这个 ID 发表出来的文章,无论其内容让你觉得“这很评论尸”还是“这味儿不对”,它都代表了我当下的观点和判断,是我认可并愿意署上我名字的作品。
如果它的风格与读者印象中的“评论尸”有所不同,原因可能有很多:可能是我最近在尝试新的表达方式,可能是我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发生了转变,当然,也可能是其中一部分或大部分内容由 AI 辅助生成。但无论如何,是我,而不是某个模型,对这篇文章的最终呈现负责。
即便现在这篇文章大部分仍旧是由 AI 生成的,你读到的是“评论尸”的文章,而不是一份等待你批改的“AI 模仿评论尸风格测试卷”。
而“评论尸”的文章是否对读者有价值,并不仰仗评论尸使用什么工具写作——如果我持续性发布毫无价值的文章,即便每篇都是我自己手写的,也不可避免的会被读者厌弃。
而这种逻辑,并不仅仅适用于个人写作。我们可以轻易地将其扩展到其他更严肃、更需要真实性的领域。
比如新闻报道。
我们都痛恨假新闻,都希望媒体能提供真实、客观的信息,AI 生成似乎从字面意义上就和“真相”相去甚远。
但是,至少稍微想一下就知道,AI 在可以制造假新闻的同时,也可以成倍速的提升真新闻的生产速度:记者采访之后,甚至可以一笔不写,直接将录音丢给 ChatGPT,让它直接生成基于真实采访和事件的真正稿子。
这样的稿子过不了 AI 生成鉴定,但却是实打实的真新闻。
相反,一篇由某个“资深记者”坐在办公室里,对着键盘凭空捏造、添油加醋编出来的“独家新闻”,每一个字都是“纯手工打造”,洋溢着“人味儿”,它就是真新闻了吗?显然不是。
在新闻领域,我们真正关注的,是信息的来源是否可靠,事实陈述是否准确,逻辑链条是否完整,是否存在刻意的误导和偏见。至于这篇稿子是记者一字一句敲出来的,还是在 AI 辅助下完成的,反而是次要问题。
再来看看学术论文领域。这里似乎是 AI 鉴定的“重灾区”,毕竟学术诚信关乎整个知识体系的根基。但同样,简单粗暴地用“AI 生成比例”来衡量一篇论文的价值,也是一种懒惰且无效的办法。
对于理科论文,其核心价值在于实验的可重复性和理论的创新性。一篇描述新材料、新药物或者新算法的论文,无论写得多么文采飞扬、滴水不漏,如果其他实验室的科学家按照论文中描述的方法,无法重复出相同或相似的实验结果,那么这篇论文在学术上就是站不住脚的,甚至可能是学术欺诈。
反过来说,如果一项研究确实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实验数据扎实可靠,逻辑推导严谨无误,甚至可以被研究者完美复现。那么作者在撰写论文时,使用了 AI 工具来生成全文,会削弱其学术价值吗?恐怕不会,甚至可能因此而获得更多科研奖项。
对于文科论文,情况稍有不同,但也遵循相似的逻辑。文科论文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其提出的观点、分析框架或研究方法是否具有新颖性和启发性,能否为我们理解世界、解决问题提供有益的视角。
一篇文学评论,如果能对经典作品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解读,发掘出前人未曾注意到的深层意涵;一篇社会学研究,如果能构建一个更具解释力的理论模型来分析复杂的社会现象;一篇经济学论文,如果能提出一种更精准的预测方法或更有效的政策建议——这样的论文,无论其写作过程是否使用 AI,都是有价值的。
前段时间,在抖音和快手上都流行起了一系列 AIGC 的怪物短片,这类抽象的怪物短视频被中国网友称为“外国山海经”。与那些试图将图像和视频与真实世界模拟的滴水不漏的作品不同,“外国山海经”是一系列“一眼假”的作品。
但这并不妨碍它在 Tiktok 和抖音上都收获了数百亿次的播放,原因自然是这些 AI 小视频在实用性层面上满足了人们在短视频场景的原初需求——图一乐。
这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我之前在《鼠巢,AIGC,可颂猫,短视频》中的观点,从实用性角度讲,AI 并不需要完全模拟人类创作者的风格,因为随着时代变迁,人类读者的审美迁移可能会导致他们更喜欢 AI 生成的东西。
所以,绕了一圈回到最初的问题:鉴定 AI 有用吗?从实用性的角度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或者技术上的“洁癖”。一段文字、一篇报道、一份研究,其真正的价值在于它所承载的信息、思想和功能。
如果它对你有用,能给你带来启发,帮助你理解事物,那么它是人写的还是 AI 写的,又有多大关系呢?
但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自 ChatGPT 上线以来,“AI 鉴定”类评论总是充斥着各大社交媒体的评论区呢?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人们对 AI 生成的内容普遍存在一种系统性的偏见。这种偏见并非空穴来风,自 2023 年以来,已经有多项研究已经证实了这一现象。
比如今年 3 月发表的一篇心理学论文就非常直白,标题就叫《用户更喜欢大语言模型生成的内容——直到他们知道这是 AI 生成的》(Users Favor LLM-Generated Content—Until They Know It’s AI)。研究中指出,“当 AI 来源被揭示时,这种(对 AI 内容的)偏好会显著降低,这表明评估性判断受到内容来源披露的影响,而不仅仅是其质量。” 换句话说,同样的内容,一旦被打上“AI 生成”的标签,就仿佛戴上了一副有色眼镜。
在 2025 年中的另一份论文(Ai Bias for Creative Writing: Subjective Assessment Versus Willingness to Pay),详细描述了他们的实验:
他们让参与者读同一篇 GPT-4 写的故事。一组人被告知这是人类作家写的,另一组则被告知是 AI 写的。结果,被告知是 AI 写的那组,对故事的评价(比如创意、真实感)明显更差,尽管故事内容完全一样。这说明,单单一个“AI创作”的标签,就能让人戴上有色眼镜,评价更苛刻。
这种偏见的存在,使得“AI 鉴定”行为本身就带上了一层预设的立场:我们似乎总是在期待找出 AI 的“非人之处”,以印证其“不过如此”或者“终究是机器”的判断。但问题是,这种偏见从何而来?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这源于一种深刻的“人类中心主义”。
在 2023 年一项关于 AI 画作的论文(Human perception of art in the ag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中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
这意味着,人们更喜欢 AI 画作,但在给予提示的情况下,又能分辨 AI 画作。
原论文没有对这种矛盾的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将其归结为“人类中心主义”,即 AI 无法模仿人类的某些人类性的东西,而人可能对这类东西具有更强的偏好性。
但在我看来,这可能意味着,在更广泛的社交场合下,表达“我不喜欢看 AI 作品”可能是一种表演行为。
刚好,我还找到了另一项研究证明了这个观点。2025 年的一篇名为《使用人工智能的社会评价惩罚的证据》(Evidence of a social evaluation penalty for using AI)直接指出,使用 AI 工具的个体会面临他人对其能力和动机的负面评价,这构成了一种“社会评估惩罚”。
“社会评估惩罚”这一概念在研究结论中十分关键。他们认为,人们之所以会负面评价 AI 的使用者,部分原因在于观察者倾向于将使用 AI 辅助的行为归因于个人缺陷(例如能力不足或缺乏动力),而非情境因素。这种归因偏差,使得公开承认使用 AI 成为一种具有社交风险的行为。
那么反过来思考,积极参与“鉴定 AI”并成功“识破”AI 的人,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呢?答案可能并非是“我鉴定出 AI 内容就能少被骗”,而是“我能鉴定 AI 所以我的审美水平高”。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在社交媒体上,当有人发布了一段疑似 AI 生成的文字或图片时,第一个站出来准确指出其“AI 痕迹”的人,往往会获得其他用户的点赞和认同。这种认同感,源于其展现出的“辨别能力”——一种在信息爆炸时代显得尤为宝贵的素养。通过成功鉴定 AI,个体仿佛在宣告:“我没有被机器愚弄,我拥有洞察真相的火眼金睛。” 这在无形中提升了其在社交网络中的地位和话语权。
这是一种典型的,由社交动力驱动的,攀比行为。
本质上也许和文化消费主义一脉相承。
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可以得出一个有些分裂但又合乎逻辑的结论:
实质性的 AI 鉴定会消失,但 AI 鉴定表演行为将在互联网上长存。
实质性 AI 鉴定,是指那些旨在维护内容生态、论文严谨性或验证新闻真伪,给 AI 内容打上标签的“AI 鉴定”。
这类鉴定的生命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短暂,因为它源于一个深刻的“AI 鉴定悖论”——AI 的成功,本质上是对人类智慧与创造模式的深度模仿。巧了,鉴定 AI 的技术也依赖于 AI。
这意味着,我们正在用一种“魔法”去对抗另一种“魔法”,用 AI 去理解和识别 AI。这场“矛”与“盾”的竞赛,其终点几乎是注定的:AI 对人类的模拟将日臻完美,直至达到一个连 AI 自己和人类都难以分辨的奇点。到那时,试图从技术层面精准区分“人造”与“机造”的努力都将成为徒劳。
当机器的笔触与人类的灵感融为一体,难分彼此之时,我们对内容的评判标准,或许将不得不回归到那些更朴素、更实在的维度——正如我们一开始所讨论的那样。
一篇文字、一幅画作、一段旋律,其价值将不再取决于它的“出身”,而是取决于它能否提供真正的信息增益,能否引发深刻的情感共鸣,能否在实用层面解决用户的问题。质量、真实性、以及对消费者的实际效用,将重新成为衡量内容好坏的黄金标准。那些试图通过在 AI 生成内容中“打标签”来维护内容质量的体系,最终会发现这是一种低效甚至无效的手段。
然而,这是否意味着“鉴定 AI”这种行为会彻底从人类社会中消失呢?恐怕不会。
正如我在上一节提到的那样,“鉴定 AI”早已超越了技术辨识的范畴,演化为一种复杂的社会心理学现象。它深深植根于人类的心理需求和社会互动模式之中。那种通过“识破”AI 来彰显自身洞察力、在社交比较中获得优越感的驱动力,并不会因为 AI 模仿能力的登峰造极而减弱,反而会变得越来越具有社交光环。
在未来,纯粹由人类手工创作的文章、绘画、音乐,或许会像前些年受追捧的“老师傅手炒茶”一样,成为一种稀缺的、带有某种情怀和文化附加值的“奢侈品”。它们的存在,更多的是满足一小部分人对“原真性”的极致追求,普通大众或许难以企及,也未必真正需要。
但即便如此,依然会有无数人乐此不疲地在信息的海洋中搜寻 AI 的蛛丝马迹,热衷于发表自己的“鉴定报告”。因为在这场游戏中,展示“我能鉴定 AI”这个姿态本身,比是否真的能准确鉴定出 AI 更为重要。我自己也经常在一些分享文章的群中“鉴定 AI”,但现在想来,这种行为确实只会发生在“有观众”的场合。
事实上,在 ChatGPT 上线后我发布的每篇文章都有 AI 的参与,只是参与的程度不同,其中一些也达到了 80% 的水平。但只有我主动标明 AIGC 的文章下面,才会出现 AI 鉴定类评论,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验证了 AI 鉴定是一种表演的观点。因为 AIGC 打标是一个舞台,只有提供了舞台,表演才有意义。
因此,实质性的、以技术为基础的 AI 鉴定或许会在“AI 鉴定悖论”的演进中逐渐式微,甚至消亡。但作为一种社会行为、一种心理需求的“鉴定 AI”,却可能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印记,长久地存在于人类与人工智能共舞的漫长时代中。
这或许正是我们作为活了 700 万年的碳基生命,与技术现代性间始终无法调和的张力所在吧。
2025-05-23 12:19:57
全球最大的稍后阅读工具 Pocket 宣布停服,它将在今年 10 月 8 日删除所有账户和用户数据。
实际在 2017 年被 Firefox 浏览器的母公司 Mozilla 收购之后,这款曾经为 1700 万用户保存超过 10 亿篇文章的第二大脑,就已经进入了慢性死亡。
在官方的公告里,用一行非常简单的文字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要关闭 Pocket:
随着人们使用网络的方式不断演变,我们将资源投入到更符合他们浏览习惯和在线需求的项目上。
这款曾经代表着“稍后阅读”精神图腾的产品,它的象征意义,正在被一个新时代迅速解构。Pocket 的式微,与其说是一个产品的失败,不如说是一个时代的注脚:在AI浪潮席卷一切的当下,我们或许真的不再需要“稍后阅读”了,同样,可能也不再有“稍后写作”。
Pocket 成立于 2007 年。
与它的一众同侪,如 Instapaper,诞生于一个信息爆炸初期、但个体处理能力尚未迭代的时代。
有个许久不被提及的词,用来形容那个时代——信息爆炸。那时的网民贪婪地刷着 RSS、Twitter、各个博客与论坛,在 Google 简洁的搜索窗前连接全世界的连接。
在没有任何外力可以帮助他们筛选信息的时候,总有一种“这个似乎有用,但现在没时间细看”的焦虑。于是,“加入稍后阅读”成了一种仪式,仿佛将那些未读的文章、视频存进去,就等于我们已经拥有了它们,或者至少,拥有了未来某个时刻从容阅读它们的可能性。
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病,反映了用空间换时间的幻觉。我们将数字内容从一个即时性的信息流中“拯救”出来,安置到一个专属的、看似永恒的“冷宫”里,期望在未来的某个“良辰吉日”——通常是通勤路上、午休间隙,或者某个百无聊赖的周末午后——再将它们“解冻”。
Pocket们扮演的是信息管家的角色,更是焦虑的缓冲带。曾几何时,它让我们在信息洪流中不至于手足无措,相信自己总有办法对抗遗忘。然而,这种“稍后”的承诺,本身就内含着一种与信息即时性的对抗,一种对深度阅读价值的坚守,以及一种对个人时间掌控能力的自信。
可悲的是,这种自信在今天看来,越来越像一种天真的错觉。我们 Pocket 里的文章,有多少真正被“稍后”阅读了?恐怕大多数都和健身房年卡一样,成了自我安慰的摆设。而 AI 的到来,则从根本上动摇了“稍后阅读”的根基。
为什么说AI时代不再需要“稍后阅读”?因为“稍后”所隐含的“等待”和“延迟”,正在被AI无情地压缩。
首先,你想看什么,立刻就能看到。 这里的“看到”不仅仅指找到信息源。过去,我们看到一个感兴趣的话题,可能会去搜索相关文章,然后筛选、收藏,等待有空再读。现在,你完全可以直接向AI提问。
无论是 DeepResearch 这样的整合型研究工具,还是 GPT-4、 Claude 这类大型语言模型,它们都能在短时间内针对你的问题,从海量数据中检索、筛选、总结,并生成一份相对完善的报告或答案。你无需等待记者采写、学者著述,AI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你的专属“写稿人”。信息的获取,从“等待投喂”变成了“按需定制”。
其次,你想用多长时间看,就能用多长时间。 这句话看似矛盾,实则点出了AI对阅读体验的重塑。面对一篇万字长文,过去你可能因为畏惧其长度而选择“稍后阅读”,结果往往是“永不阅读”。现在,AI可以帮你提取核心观点、生成摘要、列出关键论据,甚至将复杂概念转化为通俗易懂的解释。你可以在几分钟内掌握文章的精髓,如果仍有兴趣,再投入更多时间去研读原文。AI如同一个阅读加速器和减速器,它赋予了你掌控阅读节奏和深度的灵活性。时间不再是稀缺资源,或者说,AI通过提升信息处理效率,变相“创造”了时间。
“稍后阅读”的本质,是对抗信息过载和时间稀缺。但当 AI 能够以近乎无限的算力,为我们提供即时的、个性化的信息服务时,“稍后”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自然就大大降低了——你为什么会担心错过一些信息呢?你下次需要的时候,直接向 AI 提问就行了。
文字内容,在消费端,其获取和理解的速度,已经前所未有地接近了短视频的“即时”行乐。
更具颠覆性的,或许发生在创作端。如果说 AI 让“稍后阅读”变得多余,那么它也可能让“稍后写作”成为历史。
让我们用女工作家范雨素为例,来说明这一点。
在豆瓣上,有人将她的文字评价为经典文学作品与个体经验巧妙熔炼的典范。
她的存在,本身是一种写作者的矛盾——正因为她是基层劳动者,她才拥有这样的视角。而正因为她拥有基层劳动者普遍不具备的文字表达能力,她才得以写出那样的文字。
范雨素就像是一支笔,将来自文学经典著作的那些华丽的文字墨水,写成专属于她自己的独特故事。
但遗憾的是,范雨素太少了,与她有同样视角的人,往往根本不能像她那样自由顺畅的用文字表达。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互联网极大地降低了内容的分发门槛,但内容的创作门槛,尤其是书写“看得过去的文字”的创作门槛,依然高耸。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清晰、准确、生动地用文字表达出来。文字素养,依然是少数人的“特权”。我们看到无数鲜活的故事、深刻的洞察,因为表达能力的匮乏,而湮没无闻。
而 AI 正在改变这一切。
在当下,人们普遍认为 AI 最擅长的是对既有文本的解构、重组与风格化再创造,但最缺乏的是灵魂。这意味着,想要让 AI 生产出既有皮囊,又有灵魂的文章,需要的不是皮囊(写作方法)而是灵魂(生活经历)。
这让我不禁想到,AI 最能赋能的,反而是那些最不擅长表达的人,比如与范雨素相同的基层劳动者。
世界上拥有丰富生活经验和独特故事的劳动者不计其数,但具备范雨素般文字天赋与表达技巧的,终究是凤毛麟角。在过去,无数值得被倾听的声音,因为书写能力的门槛而被埋没。
AI 的出现,则预示着一种转机。设想一下,一位并未受到良好教育的普通环卫工人,如果能长期与一个 AI 助手交流日常,记录点滴感悟,那么这个 AI 或许有朝一日能以精湛的笔触,为他整理出一本个人回忆录。这并非天方夜谭。
许多职业写作者之所以对 AI 的崛起感到焦虑,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创作更多依赖于对他人生活的观察与转述,自身的体验反而相对单薄。当 AI 赋予了更多普通人自我书写、自我表达的能力时,这类“代言人”式的写作者,无疑将面临最直接的冲击。
从这个角度讲,AI 并没有取代人类写作,而是压缩了人类写作的延时。
在过去,当你要写一本历经十年生活积淀的作品时,你可能需要额外闭关一年才能完成它。但现在,你要写一本历经十年生活积淀的作品,你只需要十年的积淀本身,和额外的一两个小时。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未来决定一篇文字能否产生的,不再是作者的“写作能力”,而是作者的“表达意愿”和“生活体验”。写作的门槛,从技巧层面,大幅降低到了意愿与阅历层面。那些曾经因为“不会写”、“写不好”而沉默的故事,将有机会被讲述。那些深藏于个体经验中的智慧,将有机会被分享。
我之前曾在《少读点书,多刷刷抖音吧》中讲过,短视频早已经是一种新时代的“普通话”,那里沉淀着大量未结构化表达的社会知识。
文字的速度,在创作端,也因为 AI 的加持,终于赶上了短视频的速度。
文字的速度终于赶上了短视频,无论是阅读还是生产。
短视频以其直观、刺激、快速反馈的特点,在过去十年重塑了全球的内容生态。文字,这种古老而强大的媒介,在 AI 的武装下,似乎也找到了与之抗衡,甚至融合的路径。
但这并非没有代价。当一切都追求“即时”,深度思考的空间是否会被压缩?当 AI 能够“代笔”,原创的价值如何衡量?当“看得过去的文字”唾手可得,我们对文字的审美标准是否会滑坡?人作为一个有机体,能否跟上一个机器大生产的内容时代?
然而,从一个更宏观的叙事来看,每一次技术革命带来的生产力解放,初期总会伴随着混乱、焦虑与价值重估。马车夫也曾憎恨汽车,手写书吏也曾抵制印刷术。但历史的车轮终究向前。AI 赋予文字新的速度,也赋予了更多人执笔的权利。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Pocket 的“消亡”,都像一个隐喻。它曾经是一个数字的外脑,用来存储那些我们的生物脑放不下的信息。直到今天,这个外脑也被信息炸掉了。因为一个更迅猛、更直接、也可能更混乱的信息时代,已经来临。
但 AI 始终没有取代你,AI 没有办法代替你去经历人生、体验命运、连接你我。它只是在你已经经历完这一切之后,耐心的倾听、恰当的引用、精准的表达成文章。
有趣的是,这篇文章的诞生,本身就是这一趋势的例证,因为这篇文章就是 AI 生成的。但如果没有我之前积累下来的一些即刻和文章,它就不可能完成。
而这些积累,全都来自离线空间,来自那些远离机器的场域与交谈。
Prompt 见评论区。
2025-04-03 15:02:25
过去几年,县域消费火起来了。
在这个主题下面,还有一个次生的更具体的词就是“县城婆罗门”。每当有媒体报道某个县城火热的消费趋势和不输一线城市的生活方式时,无论是在正文还是评论区,“县城婆罗门”这个词总会和“大城市牛马”成对出现。
县城婆罗门的定义很简单,就是指在某个县域里掌握优势地位与优势资源的一群人。他们可能是县域体制内的中高层,又或者是当地支柱、垄断企业的老板,亦或者是两者结合带点灰色性质的家庭。
作为多年在县域做调研的人来说,当然不会否认县城婆罗门的存在。但将县域消费的爆发,和县城婆罗门这个阶层联系起来,我一直是有一点疑惑的。这个疑惑来自一个非常简单,朴实,直观的冲突——多年以前我去县城调研,和婆罗门打交道的时候,他们就会开豪车出入当地的高端餐饮。
如果婆罗门一直是婆罗门,那么婆罗门的高消费,又怎么会为县域消费带来增长呢?
顺着这个逻辑,我们会发现“县城婆罗门造成县域消费爆发”这个说法,似乎还有更多的漏洞,比如婆罗门规模。
根据七普数据,当时中国的县域平均人口是 39.9 万人,再乘以人口城镇化率 67%。这意味着生活在“县城”的平均人口,不过 26.7 万不到 30 万。如果我们假设这些县城的人口里有 5% 的婆罗门,那么平均每个县城里的婆罗门只有 1.3 万人……
如果再把这 1.3 万人按照男女老少等人口属性进行抽样分布,就会发现一个县城里某个细分人口属性的婆罗门数量,可能根本就不够那些新增业态瓜分的。
用人话来说就是,婆罗门家的大小姐,就算是每天喝一杯不团购券的星巴克,也不可能撑得起一家星巴克的运营成本。更何况大小姐的口味也是变化的,每天一杯奶茶也不会只喝一家,消费力分摊到星巴克、喜茶、霸王茶姬、奈雪就更养不起这些店铺了。
有钱人只是喝一杯更贵的奶茶,又不是一天喝 10 杯奶茶。
然而现实中,星巴克确实在大举进军县城市场。根据其高管在 2024 年初财报会议上的说法,星巴克已覆盖中国近 3000 个县级以上城市中的 857 个,并计划加速下沉。然而,县城并非蓝海,而是充满竞争,例如在江苏灌云县,星巴克开业前已有 7 家瑞幸咖啡。星巴克面临本土品牌的激烈价格战,虽然自身营收增长,但客单价在下降,交易量却在上升,显示出价格敏感性。同时,县城消费者对星冰乐等经典高毛利产品的接受度也更高。
在奶茶的相邻业态酒吧来说,也有类似的体感。海伦司作为低价小酒馆的代表,在 2022 年的时候开始尝试进军县域市场。当时的媒体对此表示存疑,因为尽管海伦司 74 元有吃有喝的人均在连锁酒吧中已经属于超低价,但同样的价位在县城的大排档往往能喝到吐——媒体担心的是,作为低价品牌的海伦司,在县城的消费体系下还是太高端了。
到 2025 年回看,我们发现海伦司县城的发展战略确实效果不太好。根据其最新财报,它 2024 年的营收在 7.3~7.8 亿元之间,而 2023 年的收入为 12.1 亿元。利润也有大幅下降,从 2023 年的 2.91 亿元下降到 2024 年的 1 亿元到 1.2 亿元之间。
这是因为海伦司太贵了吗?似乎不是……
我在扫了一些抖音相关视频的评论区之后,发现 COMMUNE 幻师竟然是海伦司老客户的新去处之一。幻师在一线城市的人均价格大约是 160 元,正好是一线城市海伦司的一倍。县城店人均略低,但也基本保持了同城海伦司一倍的价格。
所以,海伦司哪是因为太贵没进去县城市场,而是太便宜被年轻人嫌弃,所以才没进去县城市场。
无论是学术论文、媒体报道还是我自己去县城旅游、调研时的体感来看,县城的酒吧业态都是在升级。许多县城有了威士忌和鸡尾酒为主的清吧,单杯的消费均价来到了 40 元上下。一些县城的消费能力甚至能撑起響这个级别的 Livehouse。
一家自媒体对此的报道提到的是:
2023年,美团上县城酒吧数同比增长超70%。与此同时,县城的酒吧种类也开始丰富起来了。长江酒道在走访中发现,四川的部分小县城已经出现了鸡尾酒吧、LiveHouse 的雏形。
“在两三年前,我们县酒吧酒单上基本都是啤酒。”土生土长的四川中江姑娘小袁说,“这一年多,酒吧酒单上开始出现鸡尾酒。”
中江(县)屋顶顶酒吧老板老吴介绍,2018年就开始在中江县引入鸡尾酒,经过6年的消费培育,现在县城的消费氛围已经比较浓厚了。据了解,屋顶顶酒吧人均消费在50-80元左右,月营业额达3-5万元。这样的营业规模再加上房租、人工成本低,净利润甚至略高于新一线城市同等规模酒吧。
我们就以这篇报道中提到的中江县,来看一看“婆罗门县城”的经济面板。中江是四川省德阳市下的一个中部农业大县,它过去 5 年的经济指标如下:
年份 | GDP(亿元) | 可比价增长 | 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亿元) | 消费涨跌 | 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元) | 收入涨跌 |
---|---|---|---|---|---|---|
2019 | 379.24 | 7.9% | 204.7 | 10.8% | 33707 | 8.6% |
2020 | 391.27 | 0.7% | 182.4 | -8.1% | 35613 | 5.7% |
2021 | 420.03 | 7.3% | 219.5 | 20.3% | 38694 | 8.7% |
2022 | 439.19 | 3.3% | 225.5 | 2.8% | 40413 | 4.4% |
2023 | 466.14 | 6.1% | 247.5 | 9.8% | 43111 | 4.7% |
2024 | 488.50 | 7.0% | 263.0 | 6.2% | 45245 | 5.0% |
除此之外,该县的农村居民人均消费支出也从 2019 年的 12741 元(恩格尔系数 38.8%),上涨至 2024 年的 14921 元(恩格尔系数 27.6%)。
我觉得这个数据不需要额外解释了,甚至在疫情期间,中江县的人均可支配收入都在相对高位的上涨。而疫情后的“报复性”消费更是在 2021 年就发生了。
从该县的宏观数据来看,这个中部普通县城的消费增长来自于整个县城的经济在过去的 5 年里都处于高位增长的阶段,而并非来自县城中的少数婆罗门,而是因为整个县城都变成了“婆罗门县城”。当然,我不是说中江县没有婆罗门,这样的婆罗门县城里的婆罗门只会更富,但他们并非推动全县消费升级的主要支柱。
在我看来,无论是媒体还是旅游者体感上感受到的“县城消费”爆发,正是因为在过去的 5 年里,有越来越多像中江一样的县城正在变得更富。疫情甚至是这种局面的助推因素之一,因为当地级市及以上的行政单位动辄因为 1~2 个病例就封城停产停工的那 3 年里,许多县域的财政根本不足以支撑全员核酸、动态清零这样的基层政策,这就导致……不测就是没有,三年生产活动完全正常。
我对县域经济的兴趣,来自于疫情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机缘巧合去了一个内蒙的县城。与当时大城市商场和街道的萧瑟相比,当地热闹的夜市和需要排队的奶茶店都让我感到震惊。
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最好不要让上面的决策者看到县城经济这么好,不然他们会觉得动态清零政策还能继续执行。现在想来,我看到得就是县城经济的韧性。而这种韧性在疫情后继续保持了下来——因为比起北上广深四座领头羊来说,经济强县也鲜少参与外向型经济。在地缘政治愈发紧张的后疫情时代,依赖出口的区域发展可能不如依赖内销的区域发展。而仔细看看我们身边的吃穿用度商品里,不少都来自县域企业。
当然,这也就是另一方面,部分县城自身的努力。
在人大学者周立和罗建章最近出版的《小县大城》中,将中国县城在过去 40 年的发展所形成的形态分为四类,分别是:大县大城、大县小城、小县大城、小县小城。
如果一个县城在当下的状态是“小县大城”,那么它极有可能就是类似中江县这种“婆罗门县城”。
因为小县大城的定义是在一个狭小的县域空间内,达成了较高的城镇化率,这意味着该县在过去一段时间的发展中,形成了以城市(工业、服务业)为中心的聚集效应,并以县为单位参与了全国大市场的竞争,比如把特色商品卖出去,或者把全国游客接进来。
这种婆罗门县城带来的消费增长,甚至不止局限在日常消费上,甚至出现在部分的房地产市场上。在过去几年,中部人口大省河南就在多地出现过县城与地级市、省会房价倒挂的问题,也就是县城的房子卖的比上级市里的还贵。
这里面的逻辑很简单,如果乡镇的农民想要享受城市化生活,又不想放弃农地,就只能住在县城,而不可能住在地级市或省会。农忙时下地种田,农闲时住在县城打工,成为了一种推动城镇化和县域房地产市场增长的新模式。
目前,中国的城镇化率是 67%。这个数字在 2012 年以后大约每年增长一个点。专家预计会在达到 75~80% 之间停滞。按保守的 75% 估计,那么意味着中国还要有 1.2 亿人口,也就是整个日本的人口量,在未来 20 年内进入城市,开始以城市的生活方式度过每一天,带来新的消费增长。
而县城可能是接住这些入城人口的主要目的地。
这个新的认知,让我对县域经济的发展有了新的预期。因为,如果我们沿用“县城婆罗门”的叙事,那么我们可以预期县域经济的繁荣不会持续太久——随着人口向大城市迁移,县域人口规模整体的缩小,财政预算的紧缩,可供养出的“县域婆罗门”会越来越少,这意味着之前能大手大脚花钱的县城婆罗门早晚也要进入节衣缩食的阶段。
但是,如果“婆罗门县城”才是真实的情况,那么县域经济在经历一段“涨跌互现”之后,会有更大的潜力。一方面,一些受到地理区位限制或发展战略不合理的县城会继续萎缩,但这些地区释放出来的人口劳动力并不一定非要到大城市去卷。
另一方面,经济发展好的“婆罗门县城”会吸纳来自乡镇、平级县城、大城市回流的人力与资金资源,重新参与全国市场甚至是全球市场的竞争,形成新的增长点,实现可持续发展。
回到标题的“县城婆罗门”与“婆罗门县城”上来,我写这篇稿子的主要动机其实并非严谨的经济分析。而是单纯的作为读者想看到更多从后者分析的文章和报道。
县域消费爆发是个事实,但媒体聚焦于“县城婆罗门”可能主要是因为个体的故事永远比宏观描摹好看。但“婆罗门县城”背后,不一定没有好的选题可以挖掘。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江湖的故事肯定比独角戏更有意思。